一位夹边沟幸存者的诗画像 新世纪初,在酒泉听友人讲古,讲的是上世纪中期,酒泉有一处“右派集中营”,关押了全省数千名右派,却被活活锇死了两千多人,其状十分惨烈。后有一些“幸存者”讲述,被作家杨显惠加工创作成«夹边沟记事»,以小说行世,世人始知夹边沟其名。我想探访其所,友人说其所早已迁移。 无巧不成文,数年后友人推荐西北天水地区,有一位被埋没了数十年的艺术全才,其人其诗其文其书其画其雕塑其古琴,无所不通,无所不精。这位艺术全才早年毕业于杭州国立艺专,在校学习期间,特立独行,其艺术秉赋,深受潘天寿、林风眠、黄宾虹三位师长的青睐,毕业后,分配到天水市文化宫工作。反右时,因杖义执言,为人辨诬,被定为右派,发配到酒泉夹边沟劳改农场。他就是当年在夹皮沟两千多死难者中的幸存者,名叫董晴野。经他的老同学、中国美术学院教授杨成寅的引荐(杨老著有万字长文:«艺术全才董晴野老学长»,见«外西湖时代»,2008年中国美术学院五十年代校友会编),2011年初夏,我在广东番禺见到了这位常年游走他乡,四海为家的艺术全才。当年他已八十八岁,是一位米寿老人了。但精神很好,听说我是他老同学介绍的,对我十分热情,留住了三天,把他一生的传奇经历告诉了我。 谈起夹边沟,他苦笑道:1958年流放到夹边沟的右派分子,有学者、教授、工程师、大夫、干部及学生等二、三千人,到1959年底,几乎全部锇死。我是在二、三千死人堆里逃出来的幸存者。当年数千人九死一生的苦难经历,董老至今心有余悸:“那不是人过的日子!我们就在地窝里枕着锇死的同伴睡觉” ,“大家把草根都吃光了,实在没有力气把死人抬出去了” 。我问他是怎么死里逃生的?他说在夹边沟只呆了八个月。有一天,突然来人要他上车。他以为死期到了,吓得一身冷汗。来人用黑布蒙住他的双眼,把他推上吉普车。几个小时后,当黑布被取下时,却已到了兰州市。原来省劳改局要办一个展览,他被派去布置展览及画展览宣传画。完成任务后,又被下放到甘泉乡下。真是老天保佑,艺术显了灵,他才从死人堆中逃过一劫。 数十年后,他重游旧地,写下了三首“夹边沟纪游”诗。其一:“古塞当年被逐流,匆匆四十五春秋。黄沙强拽青春去。枯骨偏将旧恨留。惊悸重游排碱地,断魂苦忆夹皮沟。茫茫多少伤心事,回首沧桑发暗愁” 。 其二:“初来旷野见黄沙,正是中秋苦忆家。少女旗装颜似玉,俊儿革履梦如花。相将草地且轻舞,对坐畴边只护差。人在鬼门犹不悟,可怜一命断天涯。” 其三写的是他们缘何会被打成右派:“当年误信有朝晖,诱发书生说是非。万里江山直言起,一腔热血和泪飞。无端凤雨偏破户,多少英才陷祸机。始误阳谋难破网,冤成空有泪频垂。” 这些诗后来都收入了早年由黄宾虹为他题签的«董晴也(野之谐音)»诗稿中。 我请他画一画自己,他当面挥笔,不加思索地画下了这幅翩翩年少的自画像,并题跋道:“1946年余初至杭州国立艺专,住外西湖,偶作«塞上征驼图»一帧,并题律一首,以抒其想像也。后至1958年,余右派流至酒泉夹边沟,见其山川气象,以及驿队、古峰、烟墩等物,绝似当年画中景,亦为诗中所言。余亦不觉惊叹,盖夹边沟四千(当为两千)余人全数锇杀之灾,岂非定数也” 。跋后附律诗:黄沙古塞旱云红,驼动冰霜山万重。远驼索迂连落照,碧天浩瀚度归鸿。艰难忍负西征愿,悲壮豪富北至风。无限行程无限苦,自甘大漠寂寥中。一位年近九旬的老翁,居然一气画下了题有六十年前诗作的自画像,其才情记忆,均非常人所为,难怪有人要称他为埋没了半个世纪的艺术全才。 说来也怪,董老当年流放夹边沟,见到的山川景物竟与二十年前,他在杭州国立艺专所作«塞上征鸵图»及其题诗中的景物绝似;而今他笔下的这幅自画像,又活像他求学时代的那样的年轻才貌,也岂非定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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