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中华书局出版的 《掌故》第一集,据说加印了好几次,简直有洛阳纸贵的趋势了。第二集甫至,我即迫不及待于返家途中拆开翻阅,而书中所关注的话题,也是与第一期一般,令人不忍释手。比如中有胡文辉大文 《梁鸿志“三十三宋”钩沉》,说到梁鸿志引以为豪的“三十三宋”流传及下落,资料充足,论证严密,读来如春日赏花,有目不暇接之势。不过以我目力所及,关于三十三宋,还有一些片段可以与胡文互补。 在上海博物馆所藏1957年12月25日郑振铎致徐森玉的信中,恰好也曾提及梁氏如夫人捐献“三十三宋”之事,他说:“前几天见到陈毅副总理。他说,梁的‘三十三宋斋’中物,已由梁的姨太太捐出,这是一个大好的消息! 虽只存了‘三十一宋’,但有‘辛稼轩’在内,乃是了不起的! 后晤斐云,知道仍是由上海文管会收到的。我们都未见到这些东西,要等到毛主席看了之后,才能给大家看,也可能予以展出。”在同一封信中,郑振铎又说到:“刚写到这里,国务院陈毅同志约我去看‘三十三宋’,仔细地看了一下,兴奋得很! 虽有几开靠不大住,但大体上是好的。”结合胡文中引到的本月16日郑氏日记,可知西谛给森玉先生这封信是分几次、持续数日才得以写成。当时知识分子之夙夜在公、不遑暇居,积极投身文化建设的情形,也于此可见一斑。 另外,从这段话中,可以知道,梁氏遗孀最初是将这批东西捐给上海文管会的。胡文所言捐献由章士钊始终其事,或许是指从上海文管委而献诸中南海这一阶段吧? 疑不能知。至于梁氏遗孀所以与上海文管会接洽捐献之事,除了就近原则之外,恐怕还有别的考虑。那就是当时的上海文管会主任徐森玉先生本系梁鸿志旧友,这次的捐献,应该是与幕后的徐森玉先生分不开的。以浅见所知,早在宣统三年辛亥 (1911) 正月二十二日,森玉先生就曾与梁鸿志、朱联沅同游京师之江亭。《爰居阁诗》 卷二有《正月二十二日同徐森玉朱芷青登江亭》:“平生积毁不成衰,作健还应有别才。二客风轩共言笑,一城寒色动惊猜。伤高怀远终何益,就寂辞喧信可哀。欲去长安宁不忍,此亭端欠百回来。”可以为证。但两人之相识显然还要在此之前。 梁鸿志早年求学于京师大学堂,光绪三十一年 (1905) 毕业之后,曾为奉天优级师范学堂教员。而徐森玉在这年的九月,以叶景葵之荐,为当时的盛京将军赵尔巽所聘,先后就任奉天测绘学校监督和奉天工业学校监督。则两人之相识,很有可能就在此时的奉天。大概是在宣统年间,梁徐二人先后返回京中,交往非常频繁。如宣统三年的三月二十日,森玉先生还曾在梁鸿志座中与郑孝胥相识。据《郑孝胥日记》:“午后,过梁众异。座间晤其友号森玉者,云颇攻内典。约余廿五日至象来街观音寺赴佛学会。森玉谓此间有江西李正纲,最有功夫,在图书馆,乃桂白华之戚也。次则蒯君,为俪卿之侄。”同年五月三十日,当时的京师图书馆又延聘徐森玉及梁鸿志、胡玉缙、陈衍、饶叔光、杨裕芳六人同为名誉经理员。到了1927年,日方以庚子款项在京设立东方文化事业委员会,并聘请梁鸿志、柯劭忞、王树柟、日本服部宇之吉、王照、贾恩绂、王式通、江庸、胡敦复、杨策、日本濑川浅之进、李盛铎、傅增湘等人为图书筹备处评议员,另聘徐森玉先生为图书筹备处事务主任,负责征集图书。这些事迹都可见两人的活动范围大体相似。上世纪三十年代以来,中日情势逐渐紧张,而梁徐二人一则以宦学二途,再则以政治立场之相异,也就渐行渐远了。但毕竟数十年之交情仍在,故而,在1942年10月18日重阳节这天,梁鸿志就曾将其己卯年第二次校印本 《爰居阁诗》 十卷签赠徐森玉。此书首册封面存梁氏手题:“森玉先生吟定,梁鸿志呈。壬午重昜。”下钤“迂园叟”朱文椭圆印。但这次赠书,恐怕还不仅仅是意味着两位旧友之间以书存念,藉志鸿泥而已。这时候的徐森玉,其实是作为重庆政府教育部的要员,前来上海协助当时的文献同志保存会鉴别和运送劫余的古籍善本的。据郑重先生 《徐森玉画传》 中所言,徐森玉此时曾借助梁鸿志之力,运送文物至后方。也就是说,梁鸿志之赠书,实际上是可以看作两人在此期间合作的一个纪念物。而正是由此种种因缘,梁氏如夫人在1957年才会将梁氏旧藏的“三十三宋”通过上海文管会捐诸国家。 这期 《掌故》 中,还有范旭仑先生 《钱默存收女弟子》 一篇,言及现在已经少有人知的何灵琰女士,曾因徐森玉之介,跟随钱锺书短暂学习。范先生对钱何之交往,考证周详,但千虑一失,他在文中于何灵琰与徐森玉究竟是何关系,并没有去深入探究。事实上,当时徐森玉之所以会介绍何灵琰从学于钱锺书,而钱也拒绝无力,是因为当时的何灵琰,是森玉先生即将过门的儿媳妇,也就是其长子徐伯郊的未婚妻。徐森玉先生是默存先生同意收录何灵琰女士为弟子的幕后推手。 伯郊与何氏的婚姻到底持续多久,现在还不能确知,但两位的婚礼是1947年6月28日在上海逸园举办的。何氏时年24,与伯郊相差13岁。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故时日未久,二人即告仳离。也因此之故,数十年后何灵琰在其名为“擦肩而过”的博客中回忆这段历程时,只是含混其辞地说:“家父对我的教育是新式的,即‘女子德才要双全’。为了让我的英文不要成为留学的障碍,便四下里托朋友,给我找一位高水平的英文家庭教师。一位长辈和家父说,给大小姐 (就是我)找到了一位家庭教师,这位家庭教师是从英国回来的,有相当深厚的英文和中国文学功底。我的这位长辈是当时故宫博物院古物馆馆长徐森玉,对这位年轻人相当推崇。父亲接受了徐老伯的提议,没有两天,这个年轻人来到了我的家里,做了我两年的家庭教员,他竟是我的大学英文教师钱锺书。听徐老伯说,当时钱先生曾婉言谢绝了他的提议,但是在徐老伯的再三请求之下,钱先生勉强同意了。”这段婚姻虽然未得令终,但当年伯郊与何灵琰的婚礼也曾异常盛大,在刘国柱编著的 《古今中外名人轶趣》 一书中,曾说起过何氏之父何竞武的发迹史,其中也曾言及:“他在上海嫁女,虽然比不上杜宅做寿的排场,但也够轰动一时,非同小可。杜月笙对他也称兄道弟,趋贺临门。这在上海滩上,算得是风头十足了。” 这桩短暂的婚姻在几十年后,已经知者甚罕。而我所以有所耳闻,则是因为在数年之前,我曾就此事分别询问过文堪先生和森玉先生外孙女王圣思教授。王教授在2011年10月19日来函告云:“我与美国的亲友联系了,他们告知伯郊大舅的前妻应该叫何灵琰,他们有的在美国曾和她一起唱过戏,她并没有改过名字。看来森玉外公填表是根据字音而误写了,我以前听母亲提起时也听成何灵瑗,yian和yuan,读音较近,就混淆了。特告此事。”而随后不久,文堪先生又来信告知我何女士的博客。也正是因为在这里读了何灵琰的文章,我才知道,原来这位女士,还曾经森玉先生介绍,问学于钱锺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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