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4月,叙利亚政府军从极端组织“伊斯兰国”手中重新夺回了历史古城台德穆尔。图为一名男子在毁于战争的古迹废墟前自拍。 长期动荡给叙利亚带来深重灾难,其外溢效应也令国际社会面临诸多挑战。本报驻叙利亚记者的日记,从一个独特的视角,记录民众对和平的殷切期望,领略大国博弈,见证当地人民对中国正义之举的感谢 (一)悲伤“绿海滩” (2016年5月24日) 23日上午,我正在电脑上浏览新闻,突然屏幕上弹出了一则快讯:西北沿海的塔尔图斯市和杰卜莱市发生多起自杀性爆炸袭击,已造成至少65人死亡。极端组织“伊斯兰国”宣布制造了这一系列事件。 两座城市所在的塔尔图斯省和拉塔基亚省素有“绿海滩”的别称。得益于温润的地中海气候,这里常年郁郁葱葱,是叙利亚果蔬的主要产区,也是该国最负盛名的避暑胜地。由于该地区是叙总统巴沙尔所属的阿拉维派的聚居区,加上俄罗斯驻叙军港和空军基地均位于此,自危机以来,这里一直是政府军的核心防区,安全局势相对稳定。 “绿海滩”发生如此罕见的伤亡,出人意料,更令人痛心。 当天傍晚,我和几家媒体的同行抵达杰卜莱市。综合叙利亚通讯社的消息和目击者的说法,这是一起有预谋的连环恐怖袭击。当地公交车站和供电局分别遭袭后,另一名袭击者趁乱混进了满是伤员的国立医院,引发爆炸。几乎与此同时,邻近的塔尔图斯市也发生多起爆炸。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现场的惨状仍令我震惊。车站,爆炸遗留的弹坑足有一米宽、半米深,方圆30米内的汽车几乎都成了一堆黑乎乎的废铁。军警在清理现场,民众们则守在安全线后观望。 一个怀抱孩子的中年男子激动地对我说:“这是不折不扣的犯罪!袭击平民的都是懦夫!我希望让孩子记住,我们都是恐怖主义的受害者!”旁边的人应声附和。他怀中的孩子始终看着废墟,眼里满是惊恐。 医院,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和消毒水的混合味道。发生爆炸的急诊部在一楼,里面一片狼藉,熏黑的墙壁上血迹斑斑,瓦砾中都是严重变形的轮椅、担架、玩具…… 事件的亲历者萨格尔医生刚刚失去了9位同事,却强作镇定地陪着我们查看现场的每个角落,回忆事发始末。天色渐黑,医院门口只剩下几名军警在维持秩序。一位妇女怔怔地站着,表情恍惚。她看见我走来,似乎想迎上前对我说点什么,但随即转身痛哭。我不知是该去安慰,还是任她释放悲哀。 回到大马士革,处理完工作已是次日凌晨。新的一天已经来临,但昨日的阴霾并未散去。同行的新华社记者小杨在朋友圈发了一组爆炸现场的图片,并写道:“本来想趁着春天去塔尔图斯看海,然而……” 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一闭上眼,眼前就会浮现那位妇女哭泣的画面。再次打开电脑,中东地区的主要媒体都在轮番报道“绿海滩”的悲剧。黎巴嫩《使节报》评论说,极端组织已经把叙政府军的核心安全网撕开了一个大口子;叙利亚《祖国报》认为,这是沿海地区近20年最严重的安全事件,打击极端势力的任务仍然非常艰巨。 叙利亚危机产生的安全真空,给以 “伊斯兰国”为代表的极端势力提供了发展空间。而极端势力的搅局,使这场战争更加复杂和混乱:目前在叙利亚同时存在着两条反恐战线:一是由俄罗斯和叙利亚政府军主导,另一条则是由美国主导的“国际联盟”及其所支持的部分叙利亚反对派构成。此外,一些“势单力薄”的反对派武装也时常与极端势力发生摩擦。由于两大阵营在对待叙利亚政府合法性上依然对立,始终无法在反恐议题上形成合力,这在客观上给极端组织带来了可乘之机。 不仅仅是叙利亚。埃及、利比亚、也门、法国、比利时……近年来,一系列的恐怖袭击频频敲响警钟:恐怖主义的威胁正在扩散,没有哪个国家可以独善其身。只有同仇敌忾,形成合力,才能驱散乌云。 (2016年5月28日) 补记:根据叙利亚官方的最终统计,这起事件至少导致148人死亡。随后数日内,联合国秘书长潘基文以及中国、美国、俄罗斯、法国、捷克、伊朗等多国均对该事件进行强烈谴责。 (二)“偶遇”俄军 (2016年4月29日) 对于常驻叙利亚的记者们而言,俄罗斯在当地的驻军一直是个神秘存在。尽管有关他们参与打击极端组织的新闻频频见诸媒体,但除了来自俄罗斯的随团记者,他们从不接受其他媒体采访,这让其他国家的记者一直“耿耿于怀。” 今天在历史古城台德穆尔采访,我们终于遇见了一群俄罗斯军人。这次偶遇颇具戏剧性。 3月27日,叙利亚政府军宣布从“伊斯兰国”手中夺回台德穆尔。它的收复,堪称是里程碑式的大事件。台德穆尔古城位于叙首都大马士革东北约215公里处,有2000多年历史,1980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 文明的回归宽慰人心,提振士气。更重要的是,俄空军直接参与了这次军事行动。这是今年3月中旬俄军宣布大规模从叙撤退以来,协助叙政府军收复的首座城市。 我和新华社同行在第一时间就向军方递交了赴现场采访的申请。然而,由于沿途安全无法保障,我们迟迟无法动身,直到昨天,军方才准许放行。 终于抵达了台德穆尔。下车前,随行的政府军准将易卜拉欣一再向我们强调:“排雷工作仍在进行,严禁离开主路随意走动。”果然,在采访过程中不断有爆炸声从城区方向传来,这都是引爆地雷所致。 正当我在古迹区拍摄时,突然发现100多米外,一队全副武装的军人正沿着主路走来,他们身后恰好有台德穆尔城堡作背景,整幅画面非常有气势。我立即拿起了相机。 透过镜头我才发现,他们身着的制服并不是叙政府军的军装。身旁的一位当地同行立即对我说道:“是俄罗斯军人。快别拍了!” 远处,领头的军人似乎也发现了我,对这边指了指。我赶紧把相机藏在背后,用最快速度取出存储卡,塞进裤子后袋里。 一番忐忑中,我和他们面对面相遇。领头的军人一脸严肃,指指我的相机,做了一个“不”的手势。最终,他们径直走开了,有惊无险。此时此地,俄军出现绝非偶然。叙利亚霍姆斯省省长塔拉勒·巴拉齐日前表示:“俄军在台德穆尔的战斗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从战术层面看,台德穆尔介于“伊斯兰国”控制区和叙政府军治下的霍姆斯省之间,是缓冲地带上的重要节点,作为后者的盟友,俄军投兵相救,在情理之中。 台德穆尔的收复,实际上也是俄罗斯在与美国博弈中的一次胜利。美国主导的国际反恐联盟在叙利亚打击“伊斯兰国”的行动成效平平,而双重标准的“反恐”行径更直接导致“伊斯兰国”等极端组织在叙利亚借机发展。就在叙政府军节节败退之际,俄罗斯派兵相助。空中和地面的火力协同,有效形成了反恐合力。 3月中旬,俄罗斯总统普京突然宣布从叙利亚撤出“主要军事力量”,同时责成俄外交部加大和平斡旋解决叙利亚危机的力度。正是在这一进一退间,俄罗斯“以反恐为抓手,推动政治解决叙利亚危机,最终实现外交突破”的战略构想更加明确。 (三)久违的鸟鸣 (2016年3月4日) 自2月27日起,叙利亚交战方停火协议已经持续整整一周了。 清晨,我被一阵鸟鸣惊醒。起初,我以为还在梦中——在枪炮声已成家常便饭的大马士革,哪里会有如此大胆的“惊弓之鸟”? 声声啼叫,真真切切,似乎就在窗外。循声望去,楼前松树上相当热闹。一群鸟儿叽叽喳喳地在枝头跳来跳去,叫声此起彼伏。拉开窗帘,阳光照进房间。看着眼前这幅静谧灵动的画卷,我倒在床上,如释重负。 好久没听过如此悦耳的鸟鸣了。在常驻叙利亚两年多的时间里,政府军控制核心城区、反对派占据郊区的僵局一直未破,双方互相炮袭。大马士革是座山城,一声炸响,方圆好几公里都有震感;战机从低空呼啸掠过,家中的门窗玻璃都会随之振动。 别说是鸟儿,就连人都会有“惊弓”之感。和当地朋友开玩笑说,在这里生活,听力首先必须过关——可以躲在家中,但却不得不随时承受这些令人不安的声响;学会在听见呼啸而来的炮弹尾音时做好爆炸的心理准备;学会分辨“飞出城外和打进城区”的爆炸声;也渐渐习惯了在炸响过后若无其事继续生活。 久违的平静渐渐回归,得益于交战方遵守协议,更离不开国际社会为政治解决叙利亚问题共同做出的努力。自2015年下半年开始,叙问题进入到新的关键阶段,加快叙利亚问题政治解决的紧迫性进一步增强。2015年12月18日,联合国安理会通过了一份关于政治解决叙利亚问题的决议。这份决议的最重要特点,就是突出了坚持政治解决叙利亚问题的大方向和国际社会的坚定意志。 俄美主导的停火协议正是在这个窗口期中诞生的。当地舆论普遍认为,双方的妥协是基于对局势演进基本判断作出的战略决定。停火协议有助于下一阶段叙利亚各派别在联合国的斡旋下对话和谈判。为确保延续停火,双方还各自设立了专门的停火监督机构。 目前看来,协议能否持续执行,还有待观察。首先,协议本身尚未标明针对违规情况的惩罚措施;其次,叙利亚境内的武装反对派林立,难以统一立场;此外,极端组织“伊斯兰国”和“支持阵线”并不属于停火对象,有可能采取行动破坏有关各方落实停火和恢复稳定的努力…… 突然,一只鸽子落在了我的窗台上,和我对视了一会儿。我找了些干粮,准备招待一下它。不料,刚打开窗户,它就飞走了。我只能把干粮放在窗台上。 明天,它还会来吗? (四)萨里姆的抉择 (2015年9月19日) 叙利亚小难民在海滩遇难的照片震惊了全世界。叙利亚难民危机愈演愈烈,而作为难民的最主要目的地,欧洲多国开始收紧准入政策。近日刊发的一组新闻图片中,大批难民滞留在欧洲某国边境,试图强行闯关者被警察阻拦与驱赶。阴森而漫长的铁丝网,封堵了他们生存的希望。 若非是今天听叙利亚人萨里姆讲述亲身经历,我很难相信眼前的他曾历经千难万险,奇迹般偷渡进了欧洲那片“希望之地”。更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又原路返回了叙利亚! 31岁的萨里姆曾在当地一家媒体工作。战争爆发后,不少亲戚朋友都逃到欧洲,并劝他也一起过去。萨里姆陷入两难抉择:他想要更好的生活,但却放不下家人与工作。惨淡的收入和沉重的生活负担,让他最终铤而走险。 和绝大多数难民一样,萨里姆计划从黎巴嫩坐船抵达土耳其,再通过当地“蛇头”安排,由海路偷渡到希腊,最后抵达德国。一趟下来,需花费4000美元。 这是一次生死攸关的冒险。在土耳其的伊兹密尔,当萨里姆和一群难民在“蛇头”带领下来到港口时,发现简易的橡皮艇已严重超载。萨里姆犹豫了,但一想到希望就在对岸,他还是横下心上了船。 出发没多久,橡皮艇就开始漏气并下沉,妇女和孩子们放声大哭。惊慌失措的人们通过电话向对岸的警方求救,却只得到一句冷淡答复:“公海上的偷渡客,我们不管。”为了减轻负担,萨里姆和其他会游泳的人不得不跳进冰冷的海中,扒住皮艇边缘,任其漂流。最终,一艘希腊渔船发现了他们,并把皮艇拖到岸边。 接下来的路途更加艰难。为了躲避警察,萨里姆和同伴只能选择通过无人区穿越边境。一路上,他们被野猪追赶,遭武装歹徒打劫,更糟糕的是,由于长时间步行,大家的双脚疼痛难忍。经过20多天的颠沛流离,萨里姆身心俱疲。在奥地利,接近崩溃的他最终向当地警方自首。警察把他带到了难民收容所。一旦调查工作完成,萨里姆就可以开始申请难民庇护程序。 然而,收容所里拥挤不堪、杂乱无序的场面却让萨里姆感到失望与困惑。这和他印象中的欧洲生活相去甚远。连日来的种种经历,再次在他眼前浮现。“我永远也忘不了警察在边境呵斥难民的一幕,也忘不了自己向路人借火点烟时对方的冷漠与傲慢。”萨里姆回忆,“我问自己,这是我想要的生活吗?” 在奥地利的收容所里,在萨里姆九死一生的逃难之旅即将结束之时,他再次做出了一个重要抉择:回家! 第二天,他就踏上了返程之路。萨里姆只用了大约3天就回到了大马士革。然而,萨里姆的女友却非常不满。两人原本计划等他获得合法难民身份后就把女友接过去,他们将在那里定居、结婚。 两次抉择,让萨里姆的生活又回到了原点。他说:“我不知道自己做的究竟对不对。然而重要的是,我已经发现希望并不在那里(欧洲)。我只是想有尊严地生活。至于未来,那就听天由命吧!” 与时代的大环境相比,个体的力量微乎其微。在战争的狂风骤雨中,每个难民不过是随波逐流的一叶小舟。个体的时运,与一些国家不负责任的作法息息相关:一面表示同情难民,一面却漠视甚至逃避责任;口口声声说在中东加强反恐,却奉行双重标准,纵容极端势力做大,加剧战乱…… (五)“中国”标签 (2014年6月27日) 没想到,第一次在叙利亚听乌德琴演奏会,我竟然一度“喧宾夺主”,成了全场焦点。 乌德琴,是一种流传于阿拉伯国家的弦拨类乐器,形似琵琶,多用于演奏阿拉伯传统音乐。历史上,叙利亚琴师的演奏水平首屈一指。在现场观摩一次演奏,一直是我的心愿。 机会终于来了。今晚,“贾比勒餐馆”举办了一场乌德琴演奏会。餐馆位于大马士革老城区,当我和朋友抵达时,里面已经传出了悠扬绵长的曲调。进门后一打听才知道,原来餐馆每周都会聘请乐团前来为顾客助兴。 尽管大厅的上座率不到一半,但台上的琴师非常投入。琴师是个年轻男子,手法老到,嗓音带着几分沧桑。一曲家喻户晓的《给我芦笛,歌唱吧!》点燃了全场气氛,就连正在吃饭的小朋友们都丢下刀叉,打起了拍子。 琴师也来了兴致,即兴演唱起来:“美丽的歌,献给美丽的大马士革……阿勒颇……霍姆斯……”每当他唱出一个城市名,台下就响起一阵掌声。 突然,琴师停止了歌唱,全场安静。他把目光转向我们这边,说道:“那边的朋友,你是中国人吧?” 观众们也齐齐地看着我。 我向台上竖起大拇指。 “欢迎中国!感谢中国!”乐师唱道,鼓手加重了鼓点,台下也重复着欢呼,他们冲着我微笑、鼓掌、吹口哨,一些女性甚至还发出了庆祝婚礼时的振舌欢呼。邻桌的大叔热情地邀请我们一起分享晚餐。 演奏会结束后,我问乐师:“你怎么知道我就是中国人?”在我的印象里,能够凭脸识国家的当地人并不多见。 “我在老城区驻演很久了。危机以来,这里几乎就没再出现过其他外国人。中国为我们伸张正义,支持和帮助我们。我还听说,中国人一直在这里坚守。能来这里听我们弹琴唱歌的,除了同甘共苦的真朋友,还会有谁?”他回答。 收获颇丰的一个夜晚。我为这群陌生人的善良与热情而感动,也为自己的“中国”标签自豪。 客串了一回演奏会的“嘉宾”,既是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因为中国人的身份,我经常受到当地人特别照顾和优待:在外开车,经过军事检查点时可以走绿色通道而避免拥堵;买冰淇淋,老板会特地多加分量;有次无意中违章停车,交警甚至破例免去了罚款……叙利亚人 “挡不住的热情”,源自他们对中国发自肺腑的感激。每当认识新朋友,我听到最多的一句话便是“感谢中国!” 当地朋友告诉我,中国在叙利亚问题上的立场客观公正,是患难中的真朋友。危机以来,中方一直发挥着建设性作用:反对外部干涉,主张应坚持叙利亚问题的政治解决方向,坚持叙利亚人民决定叙的前途与未来,坚持由联合国发挥斡旋主渠道作用。此外,中国还多次向叙利亚人民捐赠救助物资,缓解人道主义危机。 公道自在人心。中国的正义之举,叙利亚朋友们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宦翔)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