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隔重洋的电话挂上后,耳畔仍回响着母亲的话:“……我很好,不要挂念我和父亲……”声音悦耳,如以往一样。泪眼模糊中我依稀看见了母亲清瘦笑盈盈的脸…… 一转眼父母都过古稀之年了。父亲依然每天早晚两次太极拳锻炼,走路腰杆直挺。母亲坚持在阳台上抬腿甩胳膊扭腰,精神一向很好。我们几个独立门户的子女常回家看望,节假日挤在一起笑抢母亲最拿手的一道粤菜“腐乳肉”。当青光眼、白内障的父亲渐渐失明时,母亲安慰说:“我还有一双管用的眼。”然而,父亲又一次住院后,一切都改变了。母亲每天天不亮就起身,草草吃点便提着精心做的菜肴往病房去,尽管有阿姨照料,母亲仍要陪伴左右,与父亲共进午餐后才肯离开。总说“眼睛失明分不清白天黑夜,说说话能不让你爸傻睡。”坚决不要子女送是“走走路腿反而有力”。父亲出院回家时,八十冒尖的母亲一边如释重负地笑,一边捶打后背说:“怎么又一阵彻骨痛?”我们这才发现母亲消瘦多了。 省医的两次B超检查出来了,从安医的磁共振机上下来时母亲奇怪地笑问:“怎么看来看去那么久?是发现坏东西了?”主任把我带进办公室,指着一片阴影,得出和省医一样的结论:胰腺癌,恶性肿瘤中最厉害的。我头脑轰地一炸,泪水扑簌簌滚了出来。两家医院的外科、肿瘤科专家认为:手术创面大,预后不好,何况是晚期八十多岁老人!即使早期手术也不过拖上半年左右。一位熟悉的老专家沉重地说:“保守治疗吧,手术怕在台子上就下不来了。”善意的谎言“胆总管结石”使母亲半信半疑。 一天,姐妹们接电话赶回家,全部惊得目瞪口呆。只见母亲抱着双膝弓坐床上,红肿的鼻梁和上唇显眼地突出在瘦脸上,额头和膝盖也破了。阿姨说早上母亲起床后坚持要去一家店买油条,说老先生喜欢吃这家的,结果摔倒了。小弟飞车赶来,担惊受怕地带母亲挂了急诊。母亲见围在床边的子女,苦笑说:“腿没劲,被树桩绊了一下,门牙也磕掉了一颗……”躺着的父亲连连叹气,我们心中阵阵酸楚。母亲身体如此虚弱,生命已进入倒计时,但却一如既往,依然是围着父亲转。在和父亲共同生活的60多个春夏秋冬,母亲为子女为家庭,始终默默无闻地奉献着自己,真是一位典型的贤妻良母! 母亲外伤一好便接受了中药治疗,她常夸出身名中医世家的大女婿。在我们送宝宝回美国的日子渐近时,父亲沉闷地说:“父母在不远游。”母亲说:“老大哪是游?当奶奶了,有她的难处。”母亲已中药吊水一个月,并在服着汤药,知道我还筹集了半年多的口服药和各种剂型的止痛药,甚至与必要时住院的科主任也联系好了,便又欣慰地说:“老大他们考虑问题细致周到,做得很不错了。”要我“放心,家里有弟妹们”。但我离开父母家的心情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我下楼穿过水泥道时,发现母亲正扶着厨房窗框在注视,我抹去泪水,看见了母亲清瘦脸上的微笑…… 此后是一段十二分的不安和提心吊胆的时光。 姐妹争着把母亲轮流接回家,使出全身解数调制各种可口饭菜,总想让母亲多吃一点。其实母亲对饭菜已是味同嚼蜡,但总夸“有味道,好吃”。在我替母亲梳洗时,母亲扶着台子端详镜子里的脸,微笑说:“瘦变样了,恐怕连熟人都不认得了。”母亲最爱吃芒果,午餐后便慢慢地享用,那瘦骨嶙峋的背影令人目不忍睹。一日下午,母亲要了针线坐在桌边缝小布袋,好笑地说是多年来的一点积蓄,随身带着。说单位不景气,医保也没办好,以后住院还是自己掏钱吧。这天母亲心情忒好,她说:说不准秋凉时病会渐渐好起来,她一个姐姐、妹妹都不到60岁走的,自己已80冒尖,很不错了……在慢慢暗下来的光线里,母亲脸上没有了蜡黄,美丽的双眼在灼灼闪光,那悦耳动听的声音使逝去的时光一下子倒流了。 母亲高高兴兴从几姐妹家转回父亲身边,坚持着和子女一起欢度了八十三岁的寿辰。八月初水肿已从两腿脚泛滥肚腹,母亲听见子女声音才在躺椅里费力地睁开眼,指指椅凳要我们坐,从不呻吟,仍每晚听联播看电视。当母亲迫不及待住入医院第二天,即2002年8月9日便悄然辞世了。在莫大的伤痛里我们悟出:母亲为陪伴父亲才苦苦撑持到最后一刻。又因父亲衰老的生命已不堪死别的一击而急迫地要去住院。 我们始终保守着母亲走了的秘密。当父亲又住进医院,在医院度过99岁生日后,更是在现实与梦幻的缠绕里不能自拔了,常说母亲来看他,自言自语对母亲说话。我们又何尝不是与母亲梦里相见?在南国穿白绸衫黑裙的母亲牵着我漫步,母亲带着弟弟放风筝…… 唉,母亲活着有多好!夕阳西下里,两位老人相依相偎、相扶相携的感觉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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