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生活,有时我们不得不放弃一些东西,但心底总有对未来的执著。 男人站在很小的广场上,浑身上下涂满了白色的油彩,摆出或庄重或滑稽的造型,一动不动。他将自己装扮成一尊雕塑,一尊供行人驻足观赏或者匆匆一瞥的雕塑。他的身边放着一个敞口的陶瓷花瓶,那里面散落着几张零钞。他说他在工作! 和他聊过天。我问他别人能接受你这种行为吗?——毕竟这里不是欧美。他说肯定有人接受不了,也肯定有人喜欢。他指指不远处的那个花瓶,骄傲地说,我的工作不是无偿的,我靠它来糊口。那天,当我发现这广场上似乎缺少一尊雕塑,我就站在这里了。我可能是这个城市里最有成就感的人——只是我才敢扮成雕塑,我是这个城市的惟一。 他的收入并不多。很多人认为他的行为是免费欣赏的。他也不要,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我曾说你可以提醒别人付给你钱。他笑笑说,你见过张嘴说话的雕塑吗?我说那你做个小提示牌,放在花瓶旁边。他不高兴地说,我又不是乞丐。 可是后来,那个小广场真的多了一尊雕塑。是真正的雕塑,真人一般大小,伫立在广场的中央。他似乎是多余的了。 那几天他的神情很是落寞。我陪他喝酒。两个人坐在石凳上,一包花生米,几罐啤酒。我说你还可以重新找个地方,比如公园,比如码头,比如别的广场……他认真地说,不行,那样不协调。我和背景不协调,文化内涵上不协调。我笑,有这么严重吗?我想他把自己看得过高过重了。事实上,不管他如何努力,他的行为也是接近于乞讨。 几天后他就重新开始了工作。仍然是那个小广场,他充分利用了那尊真正的雕塑。那雕塑真人一样大小,手持一把宝剑。有时他也会手持一把宝剑,扮成与雕塑对决的剑客;有时他会手捧一个剑鞘,扮作雕塑的徒弟或者仆人;甚至,有一天,他蜷曲双腿躺在地上,扮成被雕塑杀掉的敌手。他与雕塑浑然一体,真假难辨——他其实也是一尊雕塑。 他的收入似乎比以前多。我想这是对一尊敬业的雕塑最好的奖赏。 那天我再次请他喝酒。还是一包花生米和几罐啤酒。我说你近来收入不错。他说是这样,不过那些钱,我只能拿走一半。另外一半,想上交市容部门,他们是城市雕塑的拥有者。我们两尊雕塑赚下的钱,岂能由我一个人独吞?不管他们接不接受,把钱给了他们,我才心安。我说你也太认真了吧。他喝下一口酒说,你不懂。 我当然不懂,我搞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固执。我问他留下的那一半钱够不够花,他满意地说,够了……我还有一个读大学的儿子,我还得为他赚学费。我问他的学费全部靠你吗?他说是……我是离过婚的。我问他,你儿子同意你以这种方式赚钱吗?他苦笑,说,当然不同意。但我还是要做,因为我的儿子在读大学,而读大学是要花钱的。 接下来,我们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他脸上的油彩几乎全部被汗水冲掉。他一边往脸上抹着油彩补妆一边说,总有一天他会懂我的,就像你懂我一样。然后他站起来,说,中午我想加加班。他要开学了,需要很多钱…… 我想我愧对他的夸奖,因为我其实并不懂他,我永远无法深入他的内心,或许也永远无法理解他的行为,现在我只知道他是一尊雕塑,而这尊雕塑,对我们来说,似乎可有可无——不管他把自己看得有多重要。 今天他扮成一位帝王,那尊真正的雕塑成为他的护卫。一位娇小美丽的姑娘缩在他的影子里,急急地往脸上扑着粉。他站在那里,面带高傲的表情,一动不动。他为姑娘遮挡了阳光,即使无人为他擦一把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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