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君真是个既使人愉快又让人气恼的游伴。 我爱好摄影,拼着微薄的工资收入鼓捣了几年,居然有两幅入选了瀋阳市的摄影展览。其中一幅题为「金碧辉煌」,是我携妻南下旅行结婚时在北京故宫给妻照的一幅彩照。沖洗出来一看,不知怎整的,被挤再左下角的妻面目模糊不清,而整个背景却历历在目,那红墙碧瓦、朱栋玉栏、金檐铜兽,组成一派大气磅礡、态势万千的世界。画面基调是金黄色,而银白的台阶和古铜的雕塑,则分出宜人的层次,真个是统一中有变化,变化中见统一。妻说:『你是啥眼神儿,快把你媳妇照没影了!』我不理她,趁着兴头,一刀把妻切了去。鬼知 道,这幅「无心插柳」之作竟选入了影展! 然而我却由此浑身发起烧来,想集中精力搞古建筑和古庙宇摄影,在「影圈」中开出一片自己的天地。于是,把噘着大嘴的妻撇在一边,攒了三百元(人民币),请了一个月事假 (谎称我爹死了,回家奔丧),骑自行车飘然入关。 走到燕山脚下,我就「撞」上了赵君。 我们真是撞上的。那天我沿着狭窄的石渣公路由北向南行。突然,背后传来一串急促的铃声,跟着一声吆喝:『边上骑!』后边赶上来的自行车刚要超越我,迎面却冲过一辆拖斗大卡车来,一路鸣着喇叭,其势让人心惊腿颤。就听『卡嚓』一声,我还没明白怎回事,已经一个觔头翻到了路沟里。卡车一溜烟跑远了。爬起来看,一个和我年龄彷彿的小伙子正趴在路边哼哼,前轮扭成麻花的自行车歪倒在一边。我拍拍屁股,急忙过去拉他。他揉着膝盖,撑起身子,咧嘴道:『操,你摔死我得啦!』 我苦笑起来,是你的前轮撞了我的脚蹬子呀! 『不是那辆鬼车,我也就钻过去了。』他回头看了看远去的卡车,又悻悻地嘀咕道。 还好,我们两个倒霉鬼都没伤着。他的车是不能骑了,只好架在我的后座架上推着走。 一聊,两个冤家都乐了。原来,他是个书法爱好者,骑车出来游历拓字。两个客遇他乡的游子,分外亲热起来。 『庙宇摄影?』他听完我的自我介绍,又一咧嘴,唇角撇向一边。『中国的庙宇建筑就像中国的文化一样,早就是僵死的了。摄影本来就像原物的複製,又加了一层僵死!我劝你还是早转向的好。』 『瞎扯!』我毫不客气地反击,『你说中国的文化都已僵死,你为啥又出来拓字临碑?』 他笑起来。『老兄,这你就外行了。我临摹古代碑文是为了发展,创造出中国现代书法的风格,和你那「複製」是两码子事。』说着,他从车后架的书包里掏出几张宣纸,『叫你见识见识什么是现代书法。』 我实在看不出那弯弯曲曲的横涂竖抹也能称得上是书法艺术。 『这是走马在沙地上撒的尿吗?』我恶毒地来了一句。 『放你的狗臭屁!』他瞪大眼睛骂道,随后又咧嘴一笑,『你不懂‧‧我气候还没成吶,所以要出来走走看看,在僵死的书法艺术中找一个突破口,打出去‧‧』他又咯咯笑起来,朝着我大声说:『複製你的古庙去吧!』 我不再说话,而他似乎又沉入了自己的书法艺术中。我们就这样默默地走完了这段石渣公路,在日落山线的时候,进了一个山根下的小村。 找了还算乾净的一户住下来。那个脸上的每条皱纹里都藏着土渣的老实巴结的汉子,竟跟我们每人要五块钱。他知道我们不能再赶路,于是便狠狠地敲了我们一笔。 七手八脚修好了赵君的车,又风风火火打发了辘辘饑肠,这才拍着肚皮细细打量周围的环境。 『咦!』赵君突然用一个指头指着门框,张大了嘴巴,彷彿发现了什么奇迹。 我凑上前一看,原来门框上贴着一副春联。左边是:满园花色关不住,右边是:一家欢乐出门来。横批由于风吹雨打,只剩下一个「春」字,是「春风常驻」还是,「春光无限」?我正暗自寻思,赵君突然『啧啧』砸起舌头来。『了不得,了不得,真是一手好字!』看我愕然,赵君用手指点着解释道,『你看,春联是一个细长条,很难布局,而这两幅写得疏密有致,错落成趣,尺幅虽小,气势却大,真是方寸之中见出纵横天地。』他说得唾沫星乱飞,嘴角一歪一歪的,『你再看每个字的结构、笔划,初看似乎是漫不经心,随意涂抹,再看则是意趣天成,出手不俗。既源自古法,又自成一派,笔笔有个性,真是神乎其神啦!』 听他一说,再看起来果真感觉就不一样了。 『老乡,这春联是谁写的?』赵君高声问房东。 那汉子从东屋出来,懒懒地应道:『山上庙里的钱先生。俺村的春联,年年求他写呢。』 赵君捶了我肩膀一下。『戴兄,遇上高手啦,不是撞了你的车,也许住不到这个村呢。』 他向那汉子打听去山上庙宇的路径。汉子道:『今晚去不成了,还有好几里山路呢,住一宿再去吧。』 我突然警觉起来,这汉子莫不是骗我们住下,白挣十块钱?庙里该都是和尚,怎么会蹦出个「钱先生」来? 翌日,天刚麻麻亮,赵君就拉我上山。 按照房东的指点走,树木越来越密。这山不算高,亦不显陡,却步移景换,处处清幽,好一个静谧清爽的所在。渐渐地,从松柏的枝叶间透出一断红墙,赵君狂奔起来,我也按住吊在胸前的照像机紧赶上去。 太让人失望了!我这一路上见过大大小小几十座寺庙,但像这样破败寒伧的还没遇上过。庙的院墙只有庙门的一面还留着七八米的一段,庙门的门扇也早已不知去向,台阶上长满荒草绿苔,四根大柱子的红漆皮早已脱落殆尽,露出深深的裂缝,有一根歪斜着,随时可能顺风倾倒。再向上看,只见一方木质腐朽的大匾悬在门楣上,「天宝寺」三个残留着些许金粉的字已很难辨认。 赵君愣了愣,和我对视一下,我俩便小心翼翼地进了天宝寺。 踏过一片荒草,来到一座大殿前,说是大殿,是用它和周围的残垣断壁比较而言,如果和其他的寺庙里的大雄宝殿比较,它实在只算一间小土房,可怜得像个沿街乞讨的侏儒。 用手轻轻一推,殿门咯咯吱吱打开了,一股霉味扑面而来。探头向里看,殿中光线很暗,泥塑的佛像蒙着厚厚的灰尘,释迦牟尼微垂着眼皮,从高处不动声色地注视着我俩,而他的一只耳朵却已不知去向,右脸颊的一块泥巴掉到了盘坐的膝盖上,整个脸阴森森的,在周围气氛的衬托下更显得狰狞恐怖。 『操,这叫什么庙,连老祖宗都没人看管了。』赵君摸索着转了一圈,赶紧往外走,站在断裂的石阶上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 我们又向天宝寺的深处走,看了几处殿堂,几乎是一样的破败不堪,阒无人迹。 我拍了两张天宝寺的残墙断壁,暗自琢磨着这两张片子能不能撞入下届的影展。残破也是一种美,一种凄凉的美,悲剧的美。 正这样想着,在前边的赵君突然不走了。他转过身来,又一次环视破败的院落,好像不甘心似地大喊一声:『有人没有?』 我简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离我们几十米远的一扇配殿的小木门突然吱吱嘎嘎响了起来,慢慢开了。早晨的阳光下,一位四十多岁的男子出现在配殿的台阶上,惊诧地注视着我们。赵君也惊得睁大了眼睛,一句话说不出。我们谁也没料到,这里真的会住着人! 『你们找我?』那男人轻声问。 听他开口说了话,我们才从惊疑中清醒过来。 『我们,我‧‧‧找钱先生。』 『我是。』他看了一下我们的表情,『我就姓钱。』 他说的是一口标準的普通话,明显地区别于当地人。语调和表情极其文雅,很有涵养。 我和赵君惊疑不定地走进钱先生居住的那间配殿。房屋不大,两边是荆笆打成的隔断。隔断墙下一边是用条凳搭起的床铺,一边是堆积如山的报纸。后来我们才知道,他在山下村里订了几份报,隔一段时间下山取一趟,读过之后再用来写字。正面墙下是一排自製的书架,大部分地方摆满了发黄的线装古书,而另一边,我溜了一眼,竟发现了房龙的《宽容》、阿尔温‧托夫勒的《未来的冲击》、丹纳的《艺术哲学》,这些不久前才出现在书店里的抢手货。我们的目光又转到开窗的一面墙下,那里横放着一张大桌子,青石阶当桌腿,一张门扇当桌面,桌上放着一方尺把宽的砚台,砚台旁的笔架上架满了各种尺寸的毛笔。一只粗瓷大毛罐,里边斜插着几卷宣纸。桌子的正中,铺开了一张,上面写了「月落乌啼」几个墨迹未乾的字,龙飞凤舞。最有趣的是桌子左上角,放着一架熊猫牌晶体管收音机,和周围的古 雅调子极不谐调。 看我冲着收音机发愣,钱先生轻轻一笑说道:『我可不是山间的隐士,要知道山外的消息,离不开这玩意儿。』 『就你一个人住在这里?』赵君问。 钱先生点点头。这时我又仔细打量他:颀长的身材,面颊清劬,背微驼,头顶的毛髮已经脱落,额角和后脑的夹杂着不少白丝的头髮围成一圈,乱蓬蓬的。这些,增加了他外表的衰老感。 『你靠什么维持生活呢?总得吃饭吧?』赵君有些难为情地问。 『我是本县民研会的理事,有工资的。有事的时候,比如县里开会啦什么的,我也不总住这里。』 『你什么时候来天宝寺的?』赵君又问。 钱先生长长舒口气。『还没长白髮的时候。』 『听你说话,不是本地人吧?』我问。 没容钱先生回答,赵君又接口道:『是呀,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山旯旮里来啦?』 钱先生慢慢走到桌案边,随手整理着毛罐里的纸卷,不冷不热地说道:『这里可不是旅游的地方,没什么好看,你们还是赶早走吧。』 我一时不知道说啥好,还是赵君嘴快,应道:『我们可不是出来闲逛的。听说钱先生精于书法,我们是特来求钱先生指教。』 『是吗?』钱先生的笑容和蔼了,『你学的什么体?』 『柳、严、赵的帖子都临过了,可是‧‧‧』赵君迟疑了一下,『可是,我总觉得这样写下去,就是练一辈子也写不过人家,所以就脱开帖写自己的,现在也说不上什么体了。』 钱先生仰头笑起来。『好,好,真是后生可畏。你的字,能不能拿出来让我拜读?』 『这有什么不能?』说着,赵君去翻自己的书包,掏出曾给我看过的那几幅得意之作。 我心里有些发毛。谁知,钱先生端端正正地把赵君的杰作放到桌案上,用镇纸压住翻卷起来的边角,远远近近地端详起来。 好一会儿,他才直起身,点头自语道:『不错,不错,笔中不乏出人之处。古人论书云:「工处在拙,妙处在生,胜人处在不稳,下笔时有犯险之心,愈不稳愈妙。」看来,你正应了这「犯险之心」呀。』 我有点糊涂了,赵君的字真值得钱先生称讚吗? 赵君却有点飘飘然起来,晃着头说:『钱先生说的极是。我正是要犯这个「险」,写出先人没有的东西。』他突然注意到我的眼神,急忙改口道:『不过,比起钱先生的字,我显得稚嫩了。』 钱先生又笑了。『我的字不值一提。说起稚嫩,人人都有个过程,不可能一下子就有成熟的风格。』 『我的毛病究竟在哪里呢?』赵君急切地问。 钱先生淡淡一笑。『就我个人看,你还须要打打基础。「不稳」乃由「稳」而生,「犯险」不是冒险,「工处在拙」,但「拙」的基础却在其熟巧。如果不打好基础‧‧‧』 『还要打基础!』赵君突然大声叫起来,『我临帖都三四年了,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哇?』 钱先生只是定神看着他。赵君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沉了沉,改口问道:『钱先生,你是怎么练出这一手好字来的呢?』 『是呀,您怎么练的字,又怎么来到这天宝寺的呢?』我接过赵君的话头。 钱先生来回看了看我们俩,又把目光转到那排笔架上,然后慢慢走到床边轻轻坐了下来。我们两个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他的举动,在书案旁的雕花黑漆条凳上并排坐下,伸长脖子,等着听他的话。 过了很长时间,钱先生终于开口了。没想到,他说出的竟是一个简直令人难以相信的故事││ 得退回二十年说啦。那时,我和你们年纪差不多,刚刚从大学毕业,被分配到外事部门工作。 有一天,从日本来了个非正式的书道代表团,团长叫吉秀一郎。他五十来岁,是个中国通,在日本书法界很有名望。那天我和中国书协的同志去机场迎接他,他朝我们深深鞠了一躬,然后紧握着我们的手,第一句话就说:『真正的书法在中国,日本的书法来自中国,我们是向中国学习来了。』我当时是搞翻译的,虽然在小时候描过红模字,上过大字课,也能刷上几笔,可实在话我在书法上纯是门外汉。但听了吉秀一郎的一番话,我也不禁自豪之情油然而生。本来嘛,连文房四宝都是中国的创造,日本的书道再怎么样,也出不了中国书法的圈子。 接下来的几天,把我忙得不亦乐乎。说起日本人,真是虚心好学,钻劲十足,凡是让他们摸着一点影的,抓住一点线索的,他们都要问,都要看,不满足他们的愿望就不罢休。他们逛了琉璃厂,参观了故宫博物院,看了北京图书馆的珍本古籍,又临了许多个人收藏的书法珍迹。最后,吉秀一郎又提出,要看一看中国当代书法家的作品,以促进日本的书道艺术。 这天,有关方面让我通知日本书道代表团,明天将在「来今雨轩」举行中日书法交流活动。 这「来今雨轩」设在中山公园外坛的东部,如今那里已变成茶社。当时听了「来今雨轩」四个字,吉秀一郎那双小而有神的眼睛里顿时放出兴奋的光芒,连声说:『感谢中国朋友,感谢中国朋友,你们安排了这样一个好场所,真是寓意深长呀!』我当时被他弄糊涂了,不知这「来今雨轩」何以使他如此兴奋。后来向老先生一打听,才知道此名有典。 原来,唐朝诗人杜甫四十岁的时候,曾留住当时的京城,一度颇受唐玄宗的赏识,极有当官之望。因此,许多趋炎附势的达官贵人都来拜望杜甫,争着和他攀拉关係,一时车马盈门。可后来杜甫荣升的希望越来越渺茫,那些车马之客便渐渐地疏远他,再也不登门了。秋雨连绵时节,杜甫客居长安,门庭冷落,贫病交加,苦不堪言。正在这时,一个姓魏的朋友却突然冒雨来拜访他,使得杜甫既感激又伤神,因而作七言古诗《秋雨叹三首》表达自己的心情。随此诗杜甫又写了一篇题为《秋述》的短文:「秋,杜子卧病长安旅次,多雨生鱼,青苔及榻。常时车马之客,旧雨来,今雨不来‧‧‧」后来,古人就以「旧雨」、「今雨」作为「老朋友」、「新朋友」的代称。「来今雨轩」一名,就是取其新朋旧友欢聚一堂之意。在这里举行书法交流,对于日本客人来说自然是很使人兴奋的了。 然而,我惊奇的是,吉秀一郎竟如此精通中国文化,熟悉古代掌故,深解主人的精心用意,不由我不敬佩。 那天在「来今雨轩」,来了不少名流,有书法界的老前辈,也有后来居上的新秀,他们当场铺纸研墨,笔走龙蛇,真叫人大开眼界。日本客人一张一张看得非常仔细,最后也写了几幅字,不外乎「中日友好,万古常青」、「友谊万岁」等等。中国书法家每写完一幅字,日本客人都要热烈鼓掌。我不太懂行,只是从日本客人的态度中感到一种骄傲和自豪。 但是,吉秀一郎在午宴中对我说的一番悄悄话,却使我大吃一惊。 当时,我在他身边作陪,他突然拉拉我的衣袖,小声说道:『钱先生,请您再和有关方面谈谈,可不要对我们藏宝呀。』 我怔了怔,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他两眼盯着我说:『今天的中国书法固然不错,可恐怕还没让一流的书法高手露面吧?』 我笑起来。原来他是怕中方「含不而露」呀。 他看我只笑不语,以为是猜中了,于是又道:『中国有句话叫作「真人不露相」。可是我们千里迢迢而来,还望能请高手出来见一见,让我们攀仰风采。』 我笑着告诉他,在日本朋有面前我们是不会「藏宝」的,今天在座的都是中国的一流书法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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