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岁是人生的重要阶段,文天祥殉国、苏轼完成赤壁赋,而爸爸得年正是四十七,死亡证明书上写着--肝癌青尹却认定:是他杀死他自己... 第一次抚触袈裟,是在爸爸出殡那日--岁次丙子,吉时午未。 课堂上,青尹听老师陈述着新发现: 「四十七岁是人生的重要阶段,文天祥殉国、苏轼完成赤壁赋。」 爸爸得年正是四十七,死亡证明书上写着--肝癌,青尹却认定:是他杀死他自己。 俊脸孔、高学历、好口才,政坛上,他比明星更像明星。成群少女镇日追逐,如猎犬舔噬鲜血,电视上望他,老早,青尹就是在他满脸亢奋中窥见腐朽。 直到昏迷,他都不曾褪去亢奋。鲜花由走道堆挤至床沿,握着手机,他彷彿仍握着全世界。她当时早已看穿:他的世界比角逐金钱、权力更龌龊。 「这是历史性的一刻,我绝对效忠到底。」 「听老哥的没错!我们是革命伙伴,我会回报你的情义...」 开列利益交换条件时,他挥挥手,支开青尹。青尹只觉得好笑,十四岁生日宴上,亲眼目睹他吸吮一对粉嫩坚挺乳房,少女青涩脸上杂揉为偶像献身的癡迷,当时,青尹便已看穿:他的世界比角逐金钱、权力更龌龊。 陷入昏迷后,他才完全属于青尹。喜爱凌晨凝视他的脸庞--方正稜角、挺直鼻樑,嘴角挂着微笑。贴着他暖暖汗溼,守候他张开清亮眼眸,是心底珍藏的回忆。 儿时,满怀憧憬: 「长大要嫁给爸爸。」 他是天宽地广,孕育美好生命的源头。 青尹伏床祈祷:让他醒来,让他重回美好。 他终究不曾再睁开双眸。 「英才早逝」、「哲人其萎」、「典型永在」...一副副輓联哀悼着。妈妈时而嚎啕,时而捏着小手绢拭泪,黑丝合身洋装配黑妙礼帽,是昨夜店里送来的精品,看她在镜前款摆生姿,青尹忍不住讥刺: 「你是要参加国宴吗?」 妈的眼底竟盛着笑意: 「明天是冠盖满京华,我又何必斯人独憔悴?小青,人在人情在,树倒猢狲散,要过好日子,就要接收妳爸爸留下的资源,妈一切都是为妳着想啊!」 知道他们的婚姻名存实亡,却没料到无情至此。身边念佛机「南无-南无-」迴绕着,青尹抓起,扔向绣着「卍」记号的亮黄帷幕。 「妳想凭念佛机送他上西天?作梦!妳想接收他资源?可笑!」 念佛机还在「南无-」「南无-」叫着,青尹恨恨踩住: 「该死!还不闭嘴。」 踩扁念佛机,却止不住告别式上十人诵经团。带头者披上红白相间袈裟,宣称是金刚上师,众人随他的指示跪拜叩首,青尹昂然独立,轻睨上师三分长髮根。 「穿上袈裟,你就比我高尚吗?」 司仪殷殷交代: 「夫人出来时,妳要跪着去扶她。」 一齣烂戏;青尹打心底鄙夷。「他睁开眼问我:我们嬴了吗?我以为他恢复神智,可以熬过这场劫数...」 妈妈果然颤巍巍走出,步步都以抽噎伴奏。青尹瞅着她黑缎鞋面上缀一只粗麻蝴蝶,伸手便扯,她咬牙唾面: 「不孝!」 青尹露出胜利冷笑。 抬起头来,迎上一张似笑非笑脸庞--青丝全剃,双眼泛着桃花。他用力敲打木鱼,额头渗出豆粒汗珠。 妈妈坐在小圆桌前,正对部长哭诉: 「他一直是我们母女的依靠,唉!老天没眼,好人不长寿啊!部长!他常告诉我:您最照顾他,若没有您的提拔,他就没有今天...」 青尹再望向和尚,他眼观鼻、鼻观心,似乎躲着青尹眼神。不过三十出头吧!竟能割捨红尘? 「他睁开眼问我:我们赢了吗?我以为他恢复神智。可以熬过这场劫数,谁知道那是回光返照,部长!他临走还是记挂着:我们赢了吗?」 青尹斟满茶水,逐杯递给和尚。他伸手来接,青尹赫然发现:他的右手小指齐掌截断。 青尹呆立,他抬头正对青尹,灿然微笑。 「跪--」 青尹依令跪下。 「拜--」 青尹依令叩首。 再度凝眸向他,脑中如电光石火:为什么会断去一指?是什么令他难捨能捨? 他已敛起笑容,紧闭双眼,大声诵读经文。经文青尹一字不懂,却相信:他的虔诚可让佛祖收容爸爸无依灵魂。 乐队入场,公祭即将开始。 诵经团绕行棺木,司仪递过木漆盘子。 「跪下!谢师父。」 青尹瞪视金刚上师走过,迎着断指和尚跪下。 「师父--」 他弯身搀扶,青尹深深埋首,以唇抚触袈裟。 第一次梦见六合彩号码,昇才刚由军中退伍。 公寓底层,双人合抱香炉盘踞在前,哪咤三太子怒目站在八仙桌上,这就是阿爸的道场。 香客稀落,阿爸退租二楼在家,和阿母窝入道场,吃、喝、拉睡都在哪咤面前进行,角落搭张行军床,用两块破布隔开,算是莉华的房间,昇才退伍,削尖头也挤不下。 才搬回行李,阿爸就抓住昇才。 「我等得要生痔疮,总算是等到你退伍。三太子託梦:你是衪的化身,要来拯救世人,搁有啦!莉华是仙姑来出世。」 阿爸是疯了,昇才心想。从渔港搬到台北,阿爸宣称是奉三太子指示:要来解救两百万业障深重的信徒。鼓吹来的全是獐头鼠目、贼头贼脑,昇才担心,阿爸会拿莉华当祭品。 租来计程车日夜运转,昇才立下第一个目标:为莉华找个小套房,让她安心读书,準备联考。 吃睡都在车上,一人饱一家饱,昇才倒也满意,直到阿母找来。 「你自小是阿母的心肝仔肉,你怎忍心放阿母不管?」 掏一万块给阿母,伊甩回昇才脸上。 「阿母不要钱,阿母是要你搬回来住。」 对阿爸,昇才可以大小声,对阿母,昇才却从没说不,因为一直认定:伊是苦命女人。 住回家里也挺惬意,到少吃饭比路边摊正常,麻烦的是:昇才发现阿母也疯了。 一个巴掌大小录音机,是阿母的生命,每天播放昇才听不懂的音乐和语言,阿母说是佛在说话。阿母随着高低起伏的音调喃喃念着: 「学会诵经,我就可以赚很多很多钱。」 昇才不理会,阿母一头热: 「经不能随便念,做得好,是为自己积功德;做不好,是业障啊!」 阿母背得阿里不达,昇才却是听几回便琅琅上口。看不得伊阿婆生子的痛苦,昇才逐字逐句教伊默念。一夜,在呢喃经文里入睡,眼前出现三个金光闪闪大字-八六一。 醒来,阿爸正对三太子戳戳指指。 「干,再叫你爸摃龟,你爸把你放火烧、放水流。」 昇才脱口而出: 「签八六一。」 从此,噩梦缠身。 阿爸中一百万特仔尾,三太子显灵的消息,霎时传遍街市,人潮涌来,几乎踏平道坛。 昇才出明牌,阿爸拍胸脯: 「準,才给钱。」 钱,也如潮水涌来,阿爸买下整栋公寓,打造两层楼高的金身三太子。 阿母买一套豪华音响,全本经文日夜轰炸昇才,阿爸成天追问:「三太子给你什么指示?」 先是头痛欲裂,后是吃不下、睡不着。昇才不只看见数字,还看见大头鬼、长舌鬼,披头散髮在空中飘来蕩去,只要闭上眼,就有千万双手缠上昇才脖子。 挣扎呼救中坐起,昇才不敢再闭上眼睛,熬着...天亮得好慢。 阿爸持续吹嘘三太子有灵有圣,昇才没好气: 「是鬼要抓我替死!你也不必埋我,草蓆裹一裹,说不定丢到一窟好风水」 「呸!呸!」 阿爸吐两口水,用脚抹去。 「阿爸烧几道符给你喝,保证百邪不侵。」 阿母又喜又惊: 「才仔!你和天神思想会通吶!人家说:若是通灵,好兄弟会向你讨吃诉冤,免惊!咱们念经超度,多烧些纸钱...。」 昇才瞋目怒吼: 「我不是天眼通,我不要通灵。」 「才仔-」 阿爸像哄小孩一样温柔。 「信徒都在等三太子的指示,告诉阿爸明牌是多少?」 「不要-」 「才仔...」 「我不要-」 「才仔...」 阿爸逼上前来,昇才猛然伸手,掐住他的脖子,阿爸死命挣扎,阿母尖叫。 「才仔起(犭+肖))啦!」 消息传出,来拜昇才的人更是满坑满谷。 昇才渴望一座山林,日出日入,没有岁月,也没有数字,昇才成日喃喃自语,念着: 「花果山上有座水濂洞...。」 众人观察昇才:抓痒、远眺,三不五时跳来纵去,的确是孙大圣来显灵,于是,三太子被放水流,改奉孙悟空。 莉华想带昇才看病,却被阿爸阻止: 「不能吃药,药会破坏你阿兄的神力。」 大圣诞辰,清晨,人声鼎沸。 昇才浑身燥热,衣服穿一件脱一件,赤身露体,就在道场里逛来绕去。 一个欧巴桑贴住昇才,数算他身上有多少根毛,也有人苦思:衫是3,脱呢?究竟是几号? 莉华看着阿兄,泪急滚而下,飞奔到平日听经的庙里,双膝落地。 「师父-救我阿兄。」 师父脱下身上袈裟,递给莉华。 「贪念难戒,唉!看他的造化吧!」 袈裟上身,昇才安静盘坐。众人一拥而上,顶礼膜拜,齐呼: 「师父!」 欧巴桑仍不放过: 「师父-特仔尾是多少?」 「股票呢?那几支会涨停?我发愿:为你盖一座庙。」 昇才紧闭的双眼暴睁: 「我割肉还父,剔骨还母。」 手起刀落,一截小指带血飞溅而出。 丧礼过后,问出他在海边落脚,青尹寻了去。老师父连眉都不抬。 「修行者只断心念,无有断指。」 「他分明尘缘未断。」 「勿造口业,施主。」 「我要见他,师父-他和我父亲必有前世缘分,我要知道:父亲去了那?」 「天堂和地狱都是用心和行为造作,去那里不重要,要怕的是心的偏向。」 「我不懂,师父!你说的我全不懂,可是,他懂我,我也懂他。」 老师父睁眼,眸光射进青尹内心,青尹挺身相迎,丝毫无惧,老师父歎气: 「爱河千尺浪,苦海万丈波,吃过斋饭,回去吧!」 一碗清粥两样菜蔬,青尹吃得粒米不剩。 走出寺门,坐在台阶上,望着天边红云捲向碧海,心情如浪涛起伏。 闭上眼,想拼凑出他的五官,鼻、眼都已模糊,只是夜夜到梦里,又是如此清晰。 一袭袈裟走出,青尹跃起。 和尚回首,不是他。想上前追问,竟说不出他的姓名,一直叫他断指和尚吗? 木鱼梵唱扬起,青尹止不住热泪满腮。 「师父-我不见他,请准我修行。」 心了寻不着他那一截断指,四处追问: 「我的尾指呢?」 医师倾身向前: 「昨天睡得很好?」 心了呵呵笑着: 「睡得好,我睡得好,尾指就会飞回来吗?」 阿母抱住比了痛哭: 「我的心肝仔肉,念经最好,念经消业障。」 禅师为心了加持: 「若是身一无所有,则心一无罣碍。」 心了分明认得:念过经后,仙姑捧上木漆圆盘,露出一截白嫩粉香尾指。心了着急: 「不对!不对!我的尾指比较长,有一点黑...。」 四处追问,心了还是找不着他那一截断指。 入寺近月,青尹由心空、心净法师引领,不诵经不打坐,只学习生活最简朴的摄持。 洗刷厕所为一天开始,薄涂水泥的地面,处处是尿渍、泥泞,还带着朴鼻恶臭。青尹习惯趴在地上,一格一格清除打理,每擦净一格,就跳出那张似笑非笑面容。 青尹虔心跪伏,把笑容拭去。他的气味已沈澱在心底最深处,所以,不再追问他是谁或他在何处。 调往经室,为师父整理书册,青尹得以接触佛经。 拭经,比拭地更勤;读经,又比拭经更勤。 心净欣喜: 「师父看重妳有慧根,好好表现。」 青尹正色: 「师姊,修行首在断贪。」 追随师父,纪录他的言行,接受几回访问,青尹才知:师父在宗教界地位崇高。风波乍起,青尹浑然不知,直到大批记者涌入寺内。 妈妈手执麦克风,控诉是师父诱拐青尹。 「小青是我们唯一的女儿,从小捧着怕她摔了,含着怕她化了,我们对她的爱,她很清楚。她功课好,长得漂亮,她没有理由出家,是妳们对她下符咒,迷去她的心性。」 妈妈的麦克风几乎敲上心空师姊脑袋,这画面青尹太熟悉了,当年为爸爸助选,她常以此扰乱对手。 心空师姊心平气和: 「青尹的确在寺里,不过,她只在见习阶段,并没有剃度。爱别离苦,青尹捨不得父亲离开,却又不得不离,这也许是她接触宗教的原因,也或许是她和佛有缘...」 和佛有缘?父母最大,小青从小孝顺贴心...」 说着,妈妈抽泣。 「小青,妳怎么忍心放下妈不管...」 接下去必是嚎啕,看着曾一再在生命中出现的画面,青尹不再痛恨噁心,而是充满悲悯。 心空劝青尹:「出去见个面,了她的心事。」 青尹正犹豫时,画面切入一个粗俗老汉。 「干!才仔就是被你们藏起来啦!你让我搜,他断一只手指,好认得很。」 他叫才仔?果然在寺里,青尹的心倏地加快。 妈妈突然扑向老汉: 「就是那个断指和尚拐走我女儿,你还我女儿。」 两人拉来扯去,记者冲前捕捉镜头,青尹只觉罗网当头罩下,挣不出一丝自由空间。 夜,静寂无声。 青尹敲开老师父房门。 「弟子惶惑,恳请师父渡我。」 老师父静定看着青尹: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青尹低眉垂目,老师父歎口气: 「妳随心了来此,且让心了渡妳。」 「请问:你有看见我的小指吗?」 他就立在眼前,双眉紧蹙,鼻樑挺直,眼神着急而热切。梦里,他出现过千百回,青尹伸手,想确知不是梦境。 他握住青尹小指: 「我的尾指?你看见我的尾指吗?」 青尹双手抖颤,轻抚他右掌红色肉芽。 「很痛?」 心了屈缩身子,眼神迷茫不定。 「痛...不痛...仙姑,你看见我的尾指吗?」 青尹舔舔嘴角,泪既溼又鹹。青尹喃喃: 「放他去。」 心了癡癡望着青尹,如羞赧幼童。青尹捧起心了右掌: 「听话!放他去。」 心了小心翼翼吹气: 「飞走了!哈!哈!我的尾指飞走了。」 灿然笑脸上,是闪着清亮光芒的双眼。 青尹望着,心,瞬间放下。 迈步走出寺门,海,澄澈如镜,正映照着微亮的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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