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奥根尼与文明 在拉尔修的《名哲言行录》中,归在第欧根尼名下的有哲学着作十四种,悲剧七种,但拉尔修同时指出,第欧根尼也可能没有留下任何着作。从他那种露宿乞讨的生活方式看,后一种说法似乎更可信。事实上,犬儒派哲学家的确不在乎着书立说,更重视实践一种生活原则。如同中国的老子,犬儒派哲学家是最早的文明批判者。他们认为,文明把人类引入了歧途,制造出了一种复杂的因而是错误的生活方式。人类应该抛弃文明,回归自然,遵循自然的启示,过简单的也就是正确的生活。第欧根尼尤其谴责对金钱的贪欲,视为万恶之源。鉴于他曾经铸造伪币,我们可以把这看作一种忏悔。仿佛为了找补,他又强调,他最瞧不起那些声称蔑视金钱却又嫉妒富人的人——不知道他是否指当年驱逐他的人。不过,我们或许同意,嫉妒是一块试金石,最能试出蔑视金钱的真假,嫉妒者的心比谁都更为金钱痛苦。人应该训练自己达于一种境界,对于物质的快乐真正不动心,甚至从鄙视快乐中得到更大的快乐。苏格拉底的另一学生阿里斯提波创立享乐主义,他的理论可概括为:“我役物,而不役于物。”一个人不妨享受物质,同时又做到不被物质支配。安提斯泰尼好像不这么自信,转而提倡禁欲主义,他的理论可概括为:“我不役物,以免役于物。”一个人一旦习惯于享受物质,离被物质支配就不远了。两人好像都有道理,从世间的实例看,安提斯泰尼更有道理一些。无论如何,财富的获取、保存、使用都是伤神的事情,太容易破坏心境的宁静。我们对物质的需求愈少,精神上的自由就愈多。第欧根尼喜欢说:“一无所需是神的特权,所需甚少是类神之人的特权。” 犬儒派哲学家是最早的背包客,从安提斯泰尼开始,他们的装束就有了定式,都是一件斗篷,一根手杖,一个背袋。安提斯泰尼的斗篷还很破烂,以至于苏格拉底忍不住说:“我透过你斗篷上的破洞看穿了你的虚荣。”相当一些犬儒派哲学家是素食主义者,并且滴酒不沾,只喝冷水。第欧根尼曾经有居室和仆人,仆人逃跑了,他不去追赶,说:“如果仆人离开第欧根尼可以活,而第欧根尼离开仆人却不能活,未免太荒谬了。”从此不用仆人。盗贼入室,发现他独自一人,问:“你死了谁把你抬出去埋葬呢?”他回答:“想要房子的人。”后来他连居室也不要了,住在一只洗澡用的木桶里,或者对折斗篷为被褥,席地而睡,四处为家。有一回,看见一个小孩用手捧水喝,他自惭在简朴上还不如孩子,把水杯从背袋里拿出来扔了。他在锻炼吃苦方面颇下功夫,夏天钻进木桶在烫沙上滚动,冬天光脚在雪地上行走,或者长久抱住积雪的雕像,行为很像苦修士,却又是一个无神论者。 对于这个一心退回自然界的哲学家来说,动物似乎成了简单生活的楷模。他当真模仿动物,随地捡取食物,一度还尝试吃生肉,因为不消化而作罢。他的模仿过了头,竟至于在光天化日之下交配,在众目睽睽之下自慰,还无所谓地说:“这和用揉胃来解除饥饿是一回事。”他振振有词地为自己的伤风败俗之行辩护:凡大自然规定的事皆不荒谬,凡不荒谬的事在公共场所做也不荒谬。既然食欲可以公开满足,性欲有何不可?自然的权威大于习俗,他要以本性对抗习俗。他反对的习俗也包括婚姻,在他眼里,性是最自然的,婚姻却完全是多余的。问他何时结婚合适,回答是:“年轻时太早,年老时太晚。”婚姻往往还是“战争之后的结盟”,其中有太多的利益计较。他主张通过自由恋爱和嫖妓来解决性的需要,并且身体力行。有人指责他出入肮脏之处,他答:“太阳也光顾臭水沟,但从未被玷污。”如同柏拉图和斯多噶派的芝诺一样,共妻是他赞成的唯一婚姻形式,在这种形式下,财产和子女也必然共有,就断绝了贪婪的根源。 倘若今天我们遇见第欧根尼,一定会把他当作一个乞丐。他一身乞丐打扮,事实上也经常行乞,一开始是因为贫穷,后来是因为他的哲学。他乞讨的口气也像一个哲学家,基本的台词是:“如果你给过别人施舍,那也给我吧;如果还没有,那就从我开始吧。”不过,看来乞讨并非总是成功的,至少比不上残疾人,为此他尖刻地评论道:人们在施舍时之所以厚此薄彼,是“因为他们想到自己有一天可能变成跛子或瞎子,但从未想到会变成哲学家”。 安提斯泰尼经常在一个以犬命名的运动场与人交谈,据说犬儒派得名于此。但是,第欧根尼获得狗的绰号,大约与此无关,毋宁说是因为他自己的举止。他从地上捡东西吃,当众解决性欲,太像一条狗了,以至于像柏拉图这么文雅的人也称他是狗。他有时也欣然自称是狗,但更多的时候却愤愤不平。一群男童围着他,互相叮嘱:“当心,别让他咬着我们。”他尚能克制地说:“不用怕,狗是不吃甜菜根的。”在集市上吃东西,围观者喊:“狗!”他就忍不住回骂了:“你们盯着我的食物,你们才是狗!”在一次宴席上,有些人真把他当作狗,不断把骨头扔给他,他怒而报复,把一盆汤浇在了他们头上。对于狗的绰号之来由,他自己给出的最堂皇解释是:因为他“对施舍者献媚,对拒绝者狂吠,对无赖狠咬”。其实他的献媚常藏着讥讽,而遭他吠和咬的人倒真是不少。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