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是莱谟斯,是野兽的奶汁所喂养大的;……他从他自己的道路回到了狼的怀抱。” ——何凝《鲁迅杂感选集·序言》 谈鲁迅的文章已经写得很多了:李何林所编的《鲁迅论》,收集了方壁《鲁迅论》,张定璜《鲁迅先生》,林语堂《鲁迅》那些名篇,最近何凝的《鲁迅杂感选集·序言》又给他以新的估价,似乎不必说什么了。然而,我还想写一点。 鲁迅先生是非常寂寞的;《新青年》时代的同伴,有的飞黄腾达了,有的回到书斋过隐士生涯去了,只剩他飘泊在沙漠上。“凡有一人的主张,得了赞和,是促其前进的;得了反对,是促其奋斗的;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啊!”(呐喊自序) 先前,鲁迅先生曾用了种种方法,麻醉自己的灵魂;在槐荫古屋中钞古碑,过装死的生活;但《新青年》时代以后,就不许他这样做。他的偶或咳嗽声,也许成为文坛的谈话资料,或许成为嘲笑的题材。因此鲁迅吃饭鲁迅走路都写入文坛消息。然而鲁迅先生更寂寞了:仲尼巍巍坐在圣庙里,也得七十二贤分列左右,热闹热闹;文学革命了十来年,只让黄忠老将独打头阵打了一阵,回头看看,后无来者,岂不要倒抽冷气吗? 中国文坛有所谓左翼,却不见所谓右翼。以题材论:甲午中东战争也是发扬民族精神的好题材,可以写成如显克微支的《火与剑》那样伟大的历史小说,却不见有人着笔。神州国光社的万金重赏,也不见勇夫登场。没有右翼的左翼,这文坛真寂寞得可以。左翼文坛之奉鲁迅先生为宗匠,更是滑稽的事;给《呐喊》、《彷徨》以新的评价原是可以的。新评价毕竟不是新作品;以这种博大庞杂万澜齐动的社会题材,竟不见一部伟大作品出来! 鲁迅先生的话早已说完了,走马灯转了过来,又须重新来述说一遍;走马灯永远转不完,他的话只能够说了再说。不长进的孩子,任凭你耳提面命,依旧言者谆谆,听者藐藐,在大人的心头,是如何的痛楚呀!最可异的,当章太炎,汪精卫,胡汉民在东京办《民报》的时候,梁启超的《新民丛报》和他们旗鼓相当,时常大战三百回合愈战愈有精神。在新文坛中,也曾有过创造社和文学研究会,语丝和现代评论的血战。鲁迅先生于是走进他自己所设想的境域。 “他走进无物之阵,所遇见的都对他一式点头。他知道这点头就是敌人的武器,是杀人不见血的武器,许多战士都在此灭亡,正如炮弹一般,使猛士无所用其力。 那些头上有各样旗帜,绣出各种好名称:慈善家,学者,文士,长者,青年,雅人,君子。 ……头下有各种外套,绣出名式好花样:学问,道德,国粹,民意,逻辑,公义,东方文明。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微笑,偏侧一掷,却正中了他们的心窝。 一切都颓然倒地——然而只有一件外套,其中无物。无物之物已经脱走,得了胜利,因为他这时成了戕害慈善家等类的罪人。 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在无物之阵中大踏步走,再见一式的点头,各种的旗帜,各样的外套。…… 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终于在无物之阵中老衰,寿终。他终于不是战士,但无物之物则是胜者。”(野草)章太炎先生曾在某次讲演中,说起在东京时打笔墨官司的豪兴,言下大有恋恋之意。鲁迅先生当不禁想起陈西涝先生;在战场上遇到敌手,比走入“无物之阵”总痛快一点。 ×××有一回,我在车上听到两位车客谈论鲁迅。甲说:“现在白话文,冰心女士的还有点味儿,鲁迅的《阿 Q 正传》不知说的什么。”乙说:“他们都说《阿 Q 正传》是最有名的作品呢。”鲁迅先生的小说,对于社会的影响不能算得怎样大;他的最有力量最有影响于社会的作品要算他的讽刺散文。鲁迅先生说明他写文章的态度是这样:“我的确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更无情面地解剖我自己。发表一点,酷爱温暖的人物已经觉得冷酷了;如果全露我的血肉来,末路正不知要到怎样。我有时也想就此驱除旁人,到那时还不唾弃我的,即使是枭蛇鬼怪,也是我的朋友。”(《坟》的后记。)因此,他的每一篇作品,都面对着现实,给它以无情的赤裸的剖开。从他的作品中,处处照见人们的灵魂隐秘处,使人们觉得有点扭泥。因此,他的敌人非常之多。张三说是道破了他的隐私,李四说是画出了他的丑态,他有点近于孔融,曹操辈最不高兴他。 有人以为讽刺作家的基点是“憎恨”,那是错的;讽刺家的基点在于“怜悯,”——最深切的同情。鲁迅先生他看见赵家的狗,赵贵翁的眼色,看见说咬你几口的女人,看见青面獠牙的笑,看见孔乙己的偷窃,看见老栓买红馒头给小栓治病,看见红鼻子老拱和蓝皮阿五,看见九斤老太,七斤嫂,六斤等的一家,看见阿 Q 的枪毙,一句话,他看见一群在 Sphinx 脚爪下的可怜虫。其实你与我,连鲁迅先生自己都在内,谁不在 Sphinx 的脚爪下宛转,哀呻?对于同命运的人,我们忍得憎恨吗?所以鲁迅的笔底,象是最无情的剥露,实是最恳切的同情。 鲁迅先生伟大在此。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