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到读书,许多朋友总是讲学以致用,我却恰恰相反,常常是为用而学,有的地方几乎是现抄现卖,急来抱佛脚。 我幼年失学,只上了五年小学,就去做学徒了,而且那五年也还断断续续,不能善始善终,因此做学徒的时候,非常羡慕读书,凡是弄得到的书,总要想方设法,把它读一道。那时我们店里订有一份《新闻报》,经理先生只是看看商情,其他是不看的,我却每天晚上,如饥如渴地读得非常仔细,张恨水的《啼笑因缘》,顾明道的《荒江女侠》,都使我津津有味。 那时有一个邻居,订了一份《生活》周刊,每期借我阅读。后来我自己把月规钱节省下来,也去订了一份。说也怪,订了《生活》之后,《热血)之类的刊物,也经常收到,这使我大大开拓了眼界,因此我十五、六岁之时,已经能够依样画葫芦地写起文章来了。1932 年,终于因投稿的关系,进了报社,我的新闻从业史,是从这一年开始的。 做了新闻工作,开始写点简单的报道,还能应付过去,后来要我写社论,就大出洋相了。有一次我写了一篇社论,错把南京条约写成马关条约,第二天,另外一家报纸发表一篇文章说:《异哉何来马关条约》,把我结结实实教训了一顿。我这时才懂得,做一个新闻记者,不认真读书是不行的,于是我从此以后,老老实实学近代史、古代史,去弄清楚鸦片战争以后,中国历史上出现过多少丧权辱国的条约,而《三国演义》中的曹操、《说岳全传》中的岳飞,同历史上的曹操、岳飞,又有些什么不同?很坦率地说,我后来懂得的历史知识,正要感谢那篇文章对我的教育。 大概在 1935 到 1937 年之间,我在苏州作记者,也兼编一个文艺副刊,工作的兴趣把我引到文艺上去了,那时对于 19 世纪的外国小说,非常有兴趣,高尔基的,托尔斯泰的,易卜生的,罗曼·罗兰的,雨果的,左拉的,狄更斯的,只要弄得到手的,我都认认真真地阅读,我一直觉得印象最深的,是狄更斯的《大卫·高柏菲尔》,因为那里的主人公,从小颠沛流离,生活维艰,太像我自己了。 抗日战争发生之后,我被派去跑战地。跑战地,当然要点军事知识,中国的《孙子兵法》当然要学学,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当然也要学学,军事学中的《弹道学》、《筑城学》,也得去涉猎一番,而其中非常重要的,顾祖禹先生的《读史方舆记要》,顾亭林先生的《天下郡国利病书》,都是极好的教材,因为他们把地理和历史结合在一起,你到任何一个新的战区,就可以按图索骥,帮你了解古今形势。抗日战争期间,我写过不少通讯;解放战争期间,我写过不少军事评论。渡江战争前后我几乎包办了香港《大公报·天下事》的一半地位,其实是同读书生活分不开的。 1953 年我回到上海,那时专写国际问题的文章,自然又把读书的兴趣转到国际方面去了,房龙的《世界史》,钱端升翻译的《英国史》,包括各式各样国际关系问题的著作,约翰·根室的《欧洲内幕》、《亚洲内幕》等等,我读得都非常入迷。大概 50 年代中期,上海各报都登过我写的国际问题文章。1960 年,柯庆施同志心血来潮,忽然要把《新闻日报》合并于《解放日报》,我调到《新民晚报》去工作,《新民晚报》的党组书记把我介绍给编辑部同仁时,说我是“国际问题专家”,想来也真正好笑。 “文化大革命”后,《新民晚报》被彻底砸烂,我这个“牛鬼蛇神”放在五七干校改造了 5 年之后,调到上海人民出版社辞海编辑部去工作,先是半靠边状态,叫我看法家著作,我分到的一本是《荀子》,这位老先生其实是位儒家,听说他的学生做了秦始皇的谋臣之后,连饭也吃不下去,因为他知道此君是不会干什么好事的。但是我却认认真真读了几篇《荀子》,先秦百家,荀子是非常突出的,他不信神,不信鬼,他的《非十二子》虽然把其他学派批得一个铜板也不值,但同我们的大批判,毕竟是大异其趣的。正如恩格斯的《反杜林论》一样,摆事实,讲道理,并不以势吓人,一副霸道的样子。 后来辞海编辑部脱离人民出版社,改称辞书出版社,那套三卷本的《辞海》也要上马了,于是给了我一个“编审”的名义,负责审阅社会科学方面的条目。 按照《辞海》的规格,一条辞目,先是释义,后是举例。编审就是要审查释义妥当不妥当,举例正确不正确。而这些举例,大抵来自十三经,因此,查一个条目,就要去翻一遍书,这样,诸子百家,天文地理,古今中外,就无所不查,无所不看,而查的过程就是读的过程。辞书出版社的资料室中,大概有 70 多万册藏书,我一进这书的海洋,几乎就不想出来了,在辞书出版社的几年,事实上也是我读书最多的几年,正书、闲书,无所不读,我总觉得一个知识分子,垂暮之年,丢到这个“海”里去自我浮沉,真是天之遇我也厚矣。 我幼年失学,但 60 年来,几无日不与书相伴,而因用而读,则为其大概。而且,我的读书,得一杂家,三教九流,无所不及,但久而久之,也常发现书中的不尽不实之处,盖《春秋》即为尊者讳,自此以下,无足论矣,明武宗行若狗彘,而史称风流天子,满清军杀人如麻,而史谓王者之师,所以,我以为真正读书,要读正反两方面之书。 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我的经验是,读书,要读各种各样的书,读多了,才有比较,才有借鉴;才知道那些是真话,那些是假话,那些道貌岸然的背后,其实是男盗女娼,所以,读书一定要思,当拿起一本书来的时候,不要忘掉那句话:“心之官则思。”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