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读书,不求甚解”,这是陶潜的自况。既曰好读书,又说不求甚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起初,以为这是一种调侃或曰陶式幽默,好似那“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一般,于平静淡泊中突现心中的奇峰。然而,一俟后来读到那里的一篇争鸣之文,说那陶潜若不是失于细节,便有些眼斜,居然面对东篱,望见南山,便觉得读书与甚解之间,并非一定要一致而形成一个可见的链环,而对陶潜的那种自况,也渐渐地不以幽默与自嘲视之,直以为那是真正会读书的一种学习境界。 有这种心得,已是老大徒伤悲的时候了。 50 年代初入小学,用的是“刀手口牛”的课本,描的是“一去二三里” 的仿子,全然不知书的可贵。只记得,书除了要念,还有多种用途,如叠纸鸢、纸人与纸船等等。因为用途多,除了要把已经念过的课本积起来,还要想方设法向哥哥姐姐们讨高年级的课本,讨来之后,不免又要好奇地翻翻看看,于是又有些舍不得用来做工艺材料,由此算是有了第一批书和自己的书箱。 为什么舍不得,因为我发现,高年级的课本尤其是语文、历史、地理课本,比我的好看,居然有从来未见过的古诗,还有历史故事、地理知识等等,很有兴趣。这些书里的许多学问似识未识,事情也似懂非懂。但好在未入学之前已经被迫认得三五百个宁块,也就在“识字不识字先认半边字”中对付过来,并且猛然间窥见了书的一种大世界。 这个世界是狭小、朦胧的,也是不连贯的,特别是跳来跳去地挑着看,很像是现在看电视不停地选台,一个晚上下来,眼前都是些片断,支离破碎。但正是这些支离破碎的片断,构成了少时读书的最初收获。 这些事想起来,很觉好笑也有些遗憾。我曾想,当年若是学得更自觉更多更系统,不是好许多吗?然而,少时毕竟是少时,读书只是出于突然的兴趣,虽然那兴趣之中隐然有着一种求知欲,毕竟是不自觉的,大约也是这个原因,我似乎从来未领略过求甚解的境界,而那好读书在我也只能称作是刘姥姥初进大观园,好奇罢了。 真正开始读点书,是 60 年代初得到一部线装的《古文释义新论》,而我对文学的全部理解,除了当年风行一时的长篇小说、中外古典名著,便是这部新论。陶潜的《五柳先生传》以及开篇的《郑伯克段于鄢》、至今也能背得下来。但看小说,也还是看热闹,除非有了好句子好段落,不由地多看几遍,而对于《新论》中选录的历代散文,则是完全由兴趣的程度决定是背诵还是大致浏览一遍,而那兴趣又常常取决于文章的顺畅与艰涩的程度。我总觉得,好文章如《五柳先生传》,纵然是古文,却并不难读,难读的倒是有些用白话写出来的大部头专著和读大学时的称为某学的教科书。大部头读着很累,勉强读书,不免要犯昔日跳着读的毛病,称为某学的教科书又往往很板,要不是应付考试,说什么也不肯受那份洋罪。于是,又是一轮恶性循环;背几篇古文,那只是古代文章中的沧海一粟。所学既少,也就谈不上甚解,读几本大部头,挑肥捡瘦,不成体系,也无法和无兴趣去甚解,能够聊以自慰的,也还是那个东翻翻西看看,杂读,杂学,杂七杂八。也因此,我那几架书,竟然成了杂货铺,能有的都有一些,失之交臂的也就随它去了。 但是,杂学也有杂学的规律。自忖不是那位什么书都读的乞乞科夫,但也不是情有所钟的专门学问家。这半生但凭兴趣读书,那兴趣常常是两年一变、三年一换,有一段突然想搞美学,艺术哲学之美的书找来许多,铺在桌上,好像在打牌,虽然成不了气候,却也知道了许多,于是“见好就收”,转向了考古资料,这玩意太专门,又无法去实践,便又换成了先秦哲学。甚至,连中国古典戏曲史也琢磨了一大气,自己也不知为甚来着。眼见得许多人已学有专长,未免着急,但转而又想,从事新闻工作且又弄过一段文学,大概这辈子不会成为专门家了,因此也不必为成大器委屈了自己经常转移的读书兴趣。读书毕竟是读书,如能不同饭碗连在一起,最好不要硬拉在一起。鲁迅先生不是议论过兴趣读书和职业读书吗?职业读书大概是苦中作乐,多少有点难过的,真不若一篇在手,随意浏览,东摘西采地长点见识。 其实,职业读书的不少,兴趣读书的也不少,而两者之间孰优孰劣,也很难判断。因为,职业读书的也有积极消极之分,而兴趣读书同样如是,所不同的是,前者一定是要甚解的,不惟甚解,还要解出一些新学问和新发明,对于社会的贡献也会是功莫大焉。而兴趣读书,则往往不要把求甚解作为硬指标,更像是张果老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但近来终于有点悟了。即便是兴趣读书,这甚解二字也很是必要。就陶潜来说,以不求甚解自况,怕是有一个原因,还有一种境界。在陶潜的时代,学问并没有现在这样精细分化,虽然科举尚未大开,那读经仍是读书人的必由之路,因此,陶之所谓好读书不求甚解,实乃有所指。而那不求甚解,大约也有个方法问题,以陶的性情,频频大呼“田园将芜,胡不归”,不去皓首穷经地去注疏,当在事理之中。再说,他说好读书而不说不读书,说不求甚解而不说不求解,其实正是对读书作学问的一种求实态度。古来论学问,厚积而薄发,无疑是至理。学问这事既在书中也在书外,寻章搞句必未是解。学问或曰才识,是直接经验和间接经验的一种思维结晶,而思维又是依靠各种知识材料的组合与撞击形成的,如果读了一点书,便去大谈其解,大谈其学,其勇可嘉,其解未必是甚解。也因为如此,读书之时特别是买书之时,也还得掂量一下,生怕洋洋洒洒的这个专著那个专著不知所云不知所解,既费了不多的几两俸银,又看得很累而不得读书之乐。 当然还有开卷有益的古训,但人生苦短,这种有益还要看看大小再说罢。好在我是有跳着看的习惯的,终久还有法子应付这等事。 前几日,突然又想改毛病了,打算着系统地读些书了。一是嘴虽硬,心里总觉得少时养成的读书习惯不好;二是没有陶潜那样的旷达,读了书,不管有解无解,总希望用点出去,而书到用时方恨少,不去系统地补补课怎么行?但先系统什么呢?想了又想,去找老友,请他帮我买一部二十四史。无论如何,要为买书大出一次血。 要研究历史吗?老友有些惊奇。我只能老实地说,历史学可搞不了。我只是想补补不连贯的片断,接续上学时的中国历史课本,别再朦朦胧胧,似通非通。兴许,阅读之中会另有所得,算是赚了。一定无所得,至少不会委屈了眼下发生的一种兴趣呀!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