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大大地向上“调整”价格之后,能入我书柜的品种愈来愈少。因此,我被逼往地摊去拣旧书。 黄昏时节,成都的街头巷尾和人群集杂处如九眼桥、锦江大桥、展览馆对面、衣冠庙立交桥下等地方,只要“大盖帽”不光临,都会出现一爿爿的旧书地摊。一张破旧床单或塑料纸平铺地面,上边并排密密地是一本一本旧书。书封面向上,一目了然,比新华书店的装修豪华的铺面更宜于我。而且,地摊主人那样和气,由于十多年来我一直逛地摊,他们几乎都认识了我,见到我时他们或者说“今天有你要的书”,或者干脆挑明:“今天没得挑头,你要的书一本也没有。”冲着这热情,我简直怕看见堂堂书店里某些擦脂抹红的女士小姐们了!在地摊,还可以蹲下来看个够;倘若不担心脏裤,甚至一屁股坐下来翻看,地摊设主也不会说一个“不”字。 待到就着不太明亮的灯光仔细翻阅这些旧书时,才发现它们大多像弃儿似地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甚或裸露残缺。然而,饥不择食,只要遇见值得一存的书,便无法想到卫生,赤手便拿来挟在胳肢窝下,再觅另一本……付过钱后便占为己有。这样子一个多钟头下来,自行车的网架里至少也有五六本旧书。大体满足了,就慢悠悠地蹬着自行车回家。 又旧又脏的书是不敢拿进书房(我们是书房兼卧室)去的,否则妻会笑着用指头点我的脑门了,于是只好径奔阳台,边喝茶边开始拣回旧书之后的配套工作。 我先用一润一干的两张布帕,轻轻为这些脏乱差皆具的旧书做清洁。揩拭封面是温柔的操作,用润湿的布帕一下一下地拂去尘垢时,决不能用力过猛,稍猛就要伤及它,立刻就会露出白花花的痕印,甚至裂破。除毕尘垢后,用干布帕遍抚一次,一本接近原貌的书就出现了,那些破旧之色正记载着历史的风尘。 紧接着便是装订。先把生锈的铁钉用钳子取出来,用毛刷把内页中央带的异物——去净,再把书叶摆摆好。此刻,用一个夹子夹牢全部内页,在临近书脊的合适处画一条直线,扎出一排眼子,用尼龙线缝牢。封面不能直接缝上,因为太脆,需要另行操持。 粘糊封面,用心之处颇多,我视为工艺,也比较拿手并自信。在扎眼子之前,我已揭下封面。揭封面时,背脊最尖端,很难完整保留。我尽力小心,揭下多少就算多少。找一张又柔软又结实耐拉的与封面颜色接近的牛皮纸,作为内封,让其与内页装订为一体,到面就粘糊在内封上。努力让原封面和内封互相溶合,是我的工作目标。对于书名、作者和印行处等的残缺,我都不擅自补齐——我只有整理的义务,没有对旧书修补的权利。 封面粘糊完了,就到了我最惬意的时刻。我拿着揩拭,装订、粘糊完毕的旧书,气度轩昂地踱入厅室,加入妻子和女儿的行列,漫不经心地瞟几眼电视镜头,与妻子谈天,回答女儿的无休无止的问题。但同时,我的双手一直在顺直旧书折卷了的书角。与家人聊着,这是天伦之乐,轻松悠闲地整理旧书,这是个人爱好,——能同时享受,真是愉悦。这个时候,全部的人生烦琐都烟消云散,直沉进安宁、沉进温馨。不到半个钟点,一本乱糟糟、脏兮兮的破书,变了一个样儿,我几乎要惊异于自己的动手能力。 www.dxzw.com 想一想,再过几十年,人老衰弱之时,我可能会像郑振铎、阿英、巴金他们一样,把这些书捐献给国家。如果是绝版、珍本书,它们就是文物了。雅兴涌起,我就找出灌有“永不褪色”之碳素墨水的钢笔来,在书的扉页写一段题跋,记载这书得自何处、装修于何时以及拣书装修时的心境。尘世之俗念浓厚时,我还会记一段本来可能见之于报章头条版面的宏论。这,就是几十几百年后的史料了,未来的书话作家要考证这题跋、考证这写题跋的人,我便成为研究对象了。 真有意味!真有意味! 上述工序完毕,找出特备的两块五层板,把装订好了的旧书夹放中间,藏到床下面,上面压一块几十斤重的石头,这是瞒着妻子从基建工地请人抬回家的。压稳了石头,书在床下面就开始了为时至少一周的健美挺直运动。一周之后,拿出这书,它平整舒展,加之我在装修时非常注意维护它被沧桑岁月赐予的历史陈旧,竟宛若一本未遭任何劫难的安度岁月的古旧书,因而它有着文物般的观赏价值。倘使这书写得有点内容,文献价值也一并具备。 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一翻阅到这由我亲自整理装修过的旧书,心中就荡漾着舒适——像看到手把手教聪明了的孩子,像目睹被自己一手调理好了的生病的人…… 茫茫人生途中,唯有这对旧书的关怀和料理,是我独自享有的特权,也引以为荣、为自豪。在我的书柜里,这些经我之手而获得新生的旧书,足以宽慰我其他方面的不足。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