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有人说,达芬奇的名画《蒙娜丽莎》中的那个画像,你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可以感觉到那个人在朝你微笑;也有人说,北京天安门城楼挂的毛主席像,不管你在天安门广场哪个角度看过去,毛主席那双有神的眼睛都在注视着你。而在我老家走马岭村,也有这么一个神奇人物,据我们村里的人说,在晒场上开大会,不管你从哪个方向看到他,都觉他有只眼睛正在瞟你,毒辣毒辣的!这个人就是夏瞟眼。以前村里开全村村民大会,村长抱怨村民们开会时总是焉沓沓的,像晒过三天大太阳的茄子,唯独夏瞟眼一直那么认真,虽然他头是歪着的,但一只眼睛总是直勾勾地盯着村长讲话,似若有所思。 夏瞟眼是陈家沟院子夏麻子的第二个儿子,从小双眼有些瞟,且两只眼分别向左上和右上角瞟,这在医学上叫做外瞟。夏瞟眼真正的名字,我们都记不得的,只是颇具形象地喊他夏瞟眼,而他本人也接受并早已习惯了这个称呼。 夏瞟眼9岁时,夏麻子拖着他去华光庙小学周老师那里报名读书。起初,夏瞟眼表现得跟其他孩子一样。但过了半个学期,班主任周老师就找到夏麻子,跟他反映说:“你儿子上课总是不认真听讲,头总是朝着窗外。这还不算,连老师抽他起来回答问题,他也是头朝外面,其它老师总是说你儿子自高自大,不把老师放在眼里。”夏麻子赶忙跟老师解释:“我那个二娃啊,从小眼睛有些外瞟,他头朝窗外时,其实眼睛正好看到你,麻烦周老师跟其它老师也说说好话。” 就这样,夏瞟眼在华光庙小学读到了三年级,这一年的暑假前的期末考试,禄市镇的所有小学生都集中到禄市镇的镇中心小学统一考试。早上八点半,考场发下试卷,每个学生都埋头答卷,监考老师发现夏瞟眼不认真答卷,总是歪着头看着别人的试卷,于是监考老师就过去警告夏瞟眼,叫他自己专心答自己的试卷,不要偷看!可监考老师转身后,他又发现夏瞟眼还外着头看着邻座的试卷,生气地再次警告夏瞟眼,夏瞟眼就把头扭向了窗外,监考老师就发火了,大吼:“老子警告你,你还不理我!”夏瞟眼争辩:“老师,我的眼…。”老师更加火了:“呵,还犟,老子看得清清楚楚,你就是歪着头,不是偷看是干啥?”于是夏瞟眼就被拖出了考场。 从那以后,夏瞟眼就开始逃课了,从陈家沟去华光庙小学,总共才一里多路,夏瞟眼就躲在中间的罗家院子里,天天看别人打牌,但也按时上学、放学。虽然班主任也多次家访,虽然夏麻子也多次綽起扁担就打,虽然夏瞟眼他娘也多次流泪苦口婆心地劝,但夏瞟眼就是不想去读书。就这样,夏瞟眼连小学毕业证也没有,四年级上半学期就辍学回家,跟着家人一起种庄稼。那一年,夏瞟眼母亲因眼病去世。 九零年左右,夏瞟眼跟着我大哥他们出去打工,到过贵州的贵阳,到过云南的昆明,到过四川的重庆,他辗转各个建筑工地,在工地上抬预制板,挑砖,担灰浆。凡是只需要下苦力,不需要太多的脑力的活,他都干过。几年下来也还是挣了些钱,于是他就收拾起鼓鼓囊囊的包裹,回到了走马岭村。二十多岁的他开始把衣服穿得周周正正,且衣裤都是化纤料子的,裤管都有笔直的两条折痕;头发也开始梳成三七分开,后脑的头发也光溜了;也开始在走马岭早漱口,晚刷牙了。 在农村,对每家每户人口情况了解最清楚的不是乡镇政府的那游手好闲的户籍管理部门里的人,也不是管着生杀大权的计划生育的管理部门里的人,而是各个村里的媒婆,她们对附近每户人家的子女多大岁数,家里情况,年轻人穿作打扮,什么人家该跟什么人家般配,都了如指掌。 虽然夏瞟眼光鲜而低调地回到走马岭村,但各路媒婆就像具了神通似的,都开始张罗夏瞟眼的相亲的事。第一个给夏瞟眼介绍对象的是同村的黄包谷粑粑,她带着张家桥的一个女娃儿来夏瞟眼家相亲,这个女娃娃才十七岁,瓜子脸,叫三儿。三儿只是左腿有些螺旋,导致左腿和右腿之间的距离从上到下分开得有些不太成比例。那天,三儿穿者蓝布衣服,红布鞋,当黄包谷粑粑带着她走进陈家沟院子时,三儿看到这么大的院子,开始有点找不着北。黄包谷粑粑指着院子左边的那一大排排房,跟三儿说:“这边都是他家的!”三儿心才有些踏实。但当三儿了解到夏瞟眼的哥哥夏长合还没有娶亲,且还有个弟弟在读高中时,就没有同意这门亲事,她连刚煮好的鸡蛋汤元都没有吃,借故说天快黑了的原因就急着走了。 隔了大概半年,黄包谷粑粑又领着一个山门口的叫慧儿的妹子来夏瞟眼家相亲,这个妹子情况跟夏瞟眼差不多,眼睛也有些外瞟,这是她的第一次相亲,有些紧张,慧儿就带着比自己小两岁的妹妹一起来。当黄包谷粑粑带着姐妹俩人走进夏瞟眼家里时,夏长合也在家。这次,他们兄弟俩早先煮好鸡蛋和汤元,等黄包谷粑粑她们三人一到,就先吃汤圆。吃完后,夏麻子和黄包谷粑粑一起收拾碗筷,去厨房洗碗了。由于女方是两姊妹一起来的,所以夏瞟眼和夏长合俩一起坐在桌子的一边,另一边坐着女方的两个。当夏瞟眼要跟慧儿说话时,面总是朝着她的妹妹;而当慧儿要跟夏瞟眼说话时,脸自然也向着了夏长合。慧儿的妹妹对姐姐说:“姐,我看这门亲事算了吧,那个夏瞟眼没安好心,她跟你说话时,总是看到我,眼睛不怀好意。”而夏长合也对夏瞟眼说:“这女的不合适,另外再找吧!”就这样,这门亲事还没开始就黄了。 接连两次相亲不成功,对夏瞟眼的打击很大,但远远没有对黄包谷粑粑的打击大。黄包谷粑粑在走马岭村算是最会说,最会打圆场的媒婆,她要是出生在苏格拉底的那个时代,估计就没有苏格拉底哲学了,我们现在所学的折恐怕就是黄八股哲学了。在夏瞟眼之前,她是说一对成功一对,女人们都说,黄包谷粑粑就是玉皇大帝派下来专门安排姻缘的人。当然,黄包谷粑粑也是被附近几个村的妇人骂得最多的人。结婚后,当两口子吵架,尤其是男人动手打了女人后,女方几乎都是嚎啕大骂:“狗日的黄包谷粑粑,结婚前把你这坨大粪一样臭的男人,硬是说的像馒头一样的香,老子当初瞎了狗眼,妈呀!呜呜呜!”夏瞟眼接连两次相亲失败,黄包谷粑粑对人放话说她最近几年不再帮人做媒了,看来是要金盆洗手了。夏瞟眼本人也好像在媒婆界被下了封杀令一般,后来一直都没有人给夏瞟眼做媒了,也没有人给夏家兄弟做媒的了,以至于夏瞟眼和他哥哥俩,都一直单身到现在。 晃眼多年年过去了,二零零零年左右,夏瞟眼弟弟在外结婚,不回老家了,哥哥夏长合也长期在外打工,也几乎不再回走马岭了,家里就只身下夏瞟眼一个人,守着他弟弟在陈家沟院子不远处修的砖瓦结构的几间平房。年轻时,还按时务农,按时种菜,按时去街上逛逛,按时自己一个人生火做饭。人过中年后,地里的庄稼就懒得打理了,田里的稻谷就靠天然收成,也不再自己种菜,也开始一天只生火一次,做好三餐的饭,不管冬夏,不管冷热,将就着一餐一碗,闲时就去街上闲逛,忙时也去街上闲逛,似是偶尔流浪。 今年暑假送母亲回老家,车停在禄事镇的农村合作信用社门口,我刚扶着母亲下车,就听到信用社里吵吵嚷嚷,离家两年的母亲对我说:“里头一定是夏瞟眼在吵,你去看看是啥子事!”我本不想管事,母亲说要坐着歇歇。于是我放下包裹,我就站在一块石头上,垫脚朝里看,夏瞟眼一眼认出了我,朝我喊:“小明,你是教书匠,你来帮我算哈账。”我就顺着人群挤进去,了解后,才知道情况是:夏瞟眼弟弟给他汇了6000元生活费,信用社的人担心夏瞟眼拿着这么多现金出去不安全,就劝夏瞟眼把钱存进他原有的一存折里,夏瞟眼也同意了。可是,当手续办完后,夏瞟眼看到存折里的数字只有5999,就在那里吵嚷,以至于整个信用社无法正常工作。信用社的人跟我说,转存一次,需要1元的手续费。我也跟夏瞟眼照样说明情况,可夏瞟眼只是固执地说一句话:“老子收到6000,一下子就变成了5999,这不是他们搞鬼是啥子?”僵持了大概五分钟。后来还是八十多岁的母亲挤进来,硬把夏瞟眼拉出了信用社的大门。 回到二哥家的头天晚上,村里很多人都来二哥家看我母亲,拉拉家常,夏瞟眼也来了。农村人总是那些说不完的常话:谁家哪个老人走了,谁家又得了个孙子,谁家又起了新楼房,谁又娶了媳妇嫁了女儿,…,说来说去,最后还是回到了庄稼。都说今年干旱,收成不好,连菜也没有吃的。唯独夏瞟眼来了一句:“没得菜吃,那是你们懒!”母亲夸夏瞟眼说:“瞟眼,你今年栽了好多菜啊?”几乎所有的在场的人一起说:“他啊!栽个屁!他一窝菜都没有栽!”夏瞟眼得意洋洋地看着大伙说:“老子虽然没有栽菜,老子的自留地上至棕树坪(走马岭村靠东的一个村),下至张家桥(走马岭村靠西的一个村),老子想摘哪个的菜就摘哪个的菜!”我这才知道,最近几年,夏瞟眼除了闲逛,除了偶尔流浪,再就是小偷小摸,我不知道他偷不偷人家的钱,撬不撬人家的门。但走马岭村的人都说,地里哪样东西可以吃了,他专偷哪样。好在他是专门偷熟人的,谁也没有拿他怎么样。借我二哥的话:“总不能眼睁睁看到他饿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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