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唐代的军事装备中有一种弯月形的弓韬(即弓袋),(图一)以前有人认为是弯刀,[1]还有人认为是豹尾。[2]拙作《谈昭陵六骏石雕中邱行恭佩器》[3] 已指出其为弓韬,并将唐代的弯月形弓韬(主要是中原地区的)分为Ⅰ、Ⅱ两型。Ⅰ型将弓完全藏于韬内,只于韬口处略露出弓梢;Ⅱ型则不能将弓完全纳于韬内,故于韬口外还露出较长的一节弓干,韬口的形状也与Ⅰ型有别,类似刀鞘的口部。通过对国内外考古资料以及文献记载的分析,我们得出了进一步的结论:弯月形弓韬源出波斯安息帝国,来自西亚的叙利亚,经丝绸之路传入中原。 在中原地区,弯月形弓韬是在隋唐之际流行起来的,目前尚未见有隋唐以前的资料。但在河西地区,北朝晚期已有使用;而在新疆地区,5-6世纪(相当于北朝时期)即已流行,其出现甚至有可能追溯到4世纪(相当于十六国时期)。 在新疆石窟壁画中,多处出现弯月形弓韬的形象。新疆克孜尔石窟114窟壁画《智马本生》是公元4世纪中-5世纪末的作品,虽然描绘的是佛教题材,但反映的却是当时龟兹骑士的形象。画面中的骑士“头圆,颈粗,鬃际到眉间的距离长,横度也宽,五官在面部占的比例小而集中”,[4]与长期临摹、 研究石窟壁画的艺术家概括的龟兹人的典型形象完全一致。骑士所穿铠甲由胸前正中开合,有较高的向左右分开的立领,属于萨珊波斯类型。骑士右侧腰间挂盛箭的胡禄,左侧腰间挂弯韬。由于壁画表现的是骑士的右侧面,所以只能看到弯韬的上半部。弯韬较宽,上部折点明显。这是已知中国境内年代最早的弯韬形象。(图二)[5] 新疆克孜尔尕哈石窟第14窟左甬道外侧壁画《八王争舍利》是北朝时期(439-581年)的作品,虽然画面残损严重,但画面下部两名骑士腰间的弯韬仍隐约可辨,其近两端处各有一明显的折点。骑士所穿铠甲属于萨珊波斯类型。[6] 新疆克孜尔石窟第14窟有一幅公元6-7世纪的菱格本生故事画,画面清晰,其中的骑士左侧腰间佩一弯月形弓韬。骑士所穿铠甲亦属于萨珊波斯类型。(图三)[7] 新疆克孜尔石窟第224窟壁画《八王分舍利》也是6-7世纪的作品,画面左右各有四身武士,其中左侧左起第一、三身骑士的右侧腰间佩有胡禄,左侧腰间挂弯韬,右侧右起第二、三身骑士左侧腰间挂弯韬,其形状与克孜尔尕哈第14窟弯韬大致相同,其接近两端处各有一明显折点。骑士所穿铠甲亦属于萨珊波斯类型。(图四)[8] 以上新疆石窟壁画中之弯韬,均与唐代中原地区流行的Ⅰ型弯韬近似,只是其弯曲弧线不光滑,在近两端处各有一明显的折点。 继新疆之后,在河西地区的敦煌壁画中也出现了弯韬的形象。如敦煌莫高窟第285窟西魏(535-556年)壁画《五百强盗成佛》(之一)中的铠马骑士V字队形右翼右起第一人、第四人右侧腰间均佩有胡禄,左侧腰间则佩有与胡禄相对应的弯月形弓韬。[9] 排比上述资料的年代可见,弯韬的出现,在新疆早于河西,河西则早于中原。因此可以初步认为,这种器物主要是由西域经河西走廊传入中原的。 约在5世纪以后,弯韬的形象还出现于中亚河中地区和南西伯利亚等地。 中亚片治肯特(一译喷赤干,今塔吉克斯坦片治肯特城东南1.5公里处, 唐代为昭武九姓之一的米国)遗址大壁画区6区41室壁画是7世纪的作品,其中描绘的英雄鲁斯达姆的形象既有右视图,又有左视图,其右侧腰间挂胡禄,左侧腰间挂一弯月形弓韬,与唐代中原地区流行的Ⅱ型弓韬近似,也是不能将弓完全纳于韬内,于韬口外还露出较长的一节弓干,主要不同点是其弯曲弧线不光滑,在弓韬下端约三分之一处有一较明显的折点。(图五)[10] 片治肯特壁画《马上的男女》,是7世纪末-8世纪初的作品,其中的男子左侧腰间挂一弯月形弓韬,其形状与上述6区41室壁画中的弓韬大体相似。[11] 在南西伯利亚的叶尼塞河上游米努辛斯克附近有一幅岩画,其中有一位手持长矛的骑士,右侧腰间除胡禄外,另有一物,形状与前述克孜尔尕哈第14窟壁画《八王分舍利》中的弓韬近似。箭筒与弓韬都挂在右侧,这与下面将要述及的叙利亚欧拉·杜罗波斯遗址中的石雕骑士佩带箭筒与弓韬的方式是一致的。一般认为这是约5-7世纪时突厥人的作品,表现的是突厥骑士的形象,但日本学者江上波夫认为这是高车骑士的形象。[12]如果确是高车骑士的形象,其年代可能会更早一些。 在阿尔泰山以北的修利克发现的6-7世纪突厥岩画中有追赶猎物引弓欲射的猎人形象,其右腰挂胡禄,左腰挂一物,从画面中可见到该物上半段,形似弯韬。岩画上部有突厥文字。[13] 高车、突厥等北方草原游牧民族多次与中原发生战争,其它交往也很频繁。自然也可能由他们经漠南等地,将弯韬传入中原。 综上可见,弯月形弓韬于4-7世纪在阳关以西地区曾有广泛的分布。那么,河中、新疆、南西伯利亚,何者为源?或者另有其它的源头?值得注意的是,属于波斯安息帝国时期的叙利亚杜拉·尤罗波斯遗址有一件公元2世纪的骑士石雕,骑士右侧腰间挂有弓袋和箭筒。箭筒为圆筒状,与波斯萨珊朝的箭筒以及中国汉代的椟丸近似。弓袋形体窄长,两端弯曲,这是目前所见考古资料中年代最早的弯韬形象。(图六)[14]虽然其形状与新疆、中原等地的弯韬略有不同,但基本形状是一致的,可以认为后者都是其在流传过程中的变化。 除此之外,在时代较晚的属于阿拉伯倭马亚朝时期的叙利亚哈伊尔·加尔比宫中有一幅约创作于公元730年的地板画,画中有一射猎小羚羊的骑士,双手张弓欲射,其右侧腰间挂一圆筒状箭筒,左侧腰间还有一露出弓干的Ⅱ型弯韬。看来这位骑士带有双弓。西方艺术史家认为,该画显然属于波斯艺术风格,甚至可能受到波斯的一幅原画启迪。[15]由此看来,弯韬确曾在西亚一带流行。 依据已经掌握的这些资料,我们倾向于认为:弯韬出自西亚的波斯安息帝国,沿着丝绸之路绿州道传入中亚的河中、新疆,再入河西,中原;沿着丝绸之路草原道传入南西伯利亚,并可能经由漠南再传入中原;曾分布于从西亚至东亚的广大地区。 如前所述,4-7世纪新疆石窟壁画中的骑士多著波斯式铠甲,因此可以认为,在较长的时间里,新疆地区的兵器装备深受来自波斯的影响,弯韬由波斯沿着丝绸之路传入新疆是完全可能的。 弯韬传入河西则与十六国以来河西与西域的密切联系有关。十六国时期,立国于河西一带的诸凉与西域交往密切。西域诸国曾多次向诸凉遣使献方物。另外,前秦吕光攻龟兹得胜后东归时,“以驼二万余头致外国珍异千余品、骏马万余匹而还。”[16]将大量战利品,带到河西。北魏时,河西与西域的各种联系仍较密切。所以,西魏时敦煌壁画中出现弯韬并非偶然。 隋代,中原与西域、河西的交流更为频繁。弯韬大约就是在此时沿着丝绸之路传入中原的。唐代,西域文明对中原的影响愈益增强,社会上流行“胡化”之风,尤以贵族为盛。贵族中盛行以行猎为乐,弓箭不仅是重要的兵器,同时也是贵族生活中不可或缺之物。章怀太子李贤墓壁画中的狩猎出行图所绘骑士多佩弯韬,就是一个明证。可以认为,弯韬的传入与流行,既与十六国以来中原与西域在政治、军事上的频繁接触有密切关系;也与当时贵族生活的胡化之风有密切关联。“此种胡化大率为西域风之好尚:服饰、饮食、宫室、乐舞、绘画,竞事纷泊。”[17]以往对西域文明影响中原的研究大多集中于上述服饰等方面,很少涉及西域兵器对中原的影响,而据上所考,弯韬显然是西域文明的产物,其传入中原正是西域兵器影响中原的一个明显事例。 另外,我们在考察弯韬时还发现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即如前引考古资料所示,弯韬往往与胡禄配套使用。胡禄是一种独特的箭筒。国外有人称之为“斯基泰式箭筒”。[18]有人认为来自突厥或其他中亚游牧民族,[19]有人认为来自索格底[20]有人认为是唐初由西域传入中原的。[21]但始源究竟在什么地方,起源于何时,传播途径如何,却一直未能究明。也许胡禄的传播途径也与弯韬有相似之处,但目前限于资料,难以 定,且俟诸异日资料较完备之时,再予详考。 注释: [1]见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唐长安城郊隋唐墓》,文物出版社, 1980年版,第75-78页。 [2]见周锡保:《中国古代服饰史》,中国戏剧出版社,1984年版, 第191页。 [3]见《文物天地》1996年第6期,第32-36页。 [4]《丝绸之路造型艺术》,新疆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233页。 [5]《中国美术分类全集·中国壁画全集8·克孜尔1》, 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新疆美术摄影出版社,1992年版,图一四八。 [6]新疆博物馆、 新疆人民出版社编:《新疆石窟·库车·库木吐拉石窟》,新疆人民出版社、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图二0七。 [7]见《中国美术分类全集·中国新疆壁画全集2·克孜尔2》, 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新疆美术摄影出版社,1995年版,图六九。 [8]《中国美术分类全集·中国新疆壁画全集2·克孜尔2》, 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新疆美术摄影出版社,1995年版,图一0三。 [9]《中国美术全集·绘画编14·敦煌壁画(上)》,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8年版,图九三。 [10]《中亚佛教艺术》新疆美术摄影出版社,1992年版,《中亚绘画》图版15;《エルミタ- ジュ美 》第四卷《スキタィとシルクロ-ドの文化》日本放送出版协会,1989年, 79-d。 [11]《世界博物馆》13《列宁格勒国立博物馆》,台湾锦绣出版社有限公司,1987年版,图237。 [12]江上波夫:《北アジア史》,山川出版社,昭和三十一年,P43。 [13]松田寿男:《砂漠の文化----中央アジアと东西交涉》,岩波书店,1994年,P140。 [14]《世界博物馆》18《叙利亚国立博物馆》,台湾锦绣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0年版,图249。 [15][英]休·昂纳、约翰·弗莱明:《世界美术史》。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9年版,第258页,图8,7。 [16]《太平御览》卷一二五《偏霸部》九。 [17]向达:《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7年版第41页。 [18]《エルミタ- ジュ美 》第四卷《スキタィとシルクロ-ドの文化》日本放送出版协会,1989年,P152。 [19]《古代オリエント博物馆纪要》第二卷,P54。 [20][苏]M·M·梯亚阔诺夫:《边吉坎特的壁画和中亚的绘画》,《美术研究》,1958年第2期,第101页。 [21]驹井和 :《唐代の胡禄について》,载《中国考古学论丛》, 友社,昭和四十九年,P73。 插图说明: 图一 唐墓壁画中的弯月形弓韬 图二 克孜尔114窟壁画《智马本生》中的骑士 图三 克孜尔第14窟菱格本生故事画中的骑士 图四 克孜尔224窟壁画《八王分舍利》 图五 片治肯特大壁画区6区41室壁画中的鲁斯达姆 图六 叙利亚杜拉·尤罗波斯遗址中的骑士石雕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