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的名称,新旧《唐书·室韦传》称“蒙瓦”、“蒙兀”。对此,国内外学者多有研究。所识不一,尚很难以其中的哪一说为定论。研究我国东北古代民族的名称,应当以当时命名的通俗为据,否则便会偏离研究的方向.对东胡系诸族乃至属于东胡系蒙古名称的研究也不例外。因不揣浅陋,对与蒙古名称有关的问题,讲点个人的看法。 一、从命名的依据看蒙古的名称 蒙古属于东胡系的一个民族。东胡以屠何、山戎为主,并以屠何命名为东胡而结合的一个语族集团。东胡联盟于汉初被匈奴击破后,从联盟中分出乌桓、鲜卑,实际上还应有蒙古的先世氏族部落,到写新旧《唐书》时才以“蒙瓦”、“蒙兀”载入《室韦传》中。从此,蒙瓦、蒙兀便成为研究其名称和语义的依据,得出不同的见解。南宋彭大雅、徐霆《黑鞑事略》:“黑鞑之国号大蒙古。沙漠之地,有蒙古山,鞑语谓银曰蒙古,女真名其国曰大金,故鞑人名其国曰银。”博明《西斋偶得》,因为蒙古远在金出现以前,已指明其在时间上的谬误。王国维对此也曾批评过。拉施特《史集》谓:“‘蒙古’[m(u)gui]一词,最初作萌古[munk(u)],意即‘孱弱’和‘淳朴’。”[1]多桑《蒙古史》,即承此说。施密德注释其《东蒙古及其诸王室史》(即《蒙古源流》德译本),据多桑的译文。批评其“训蒙古为简朴孱弱。毫无根据。”但施密德在注释其所译《东蒙古史》的库克蒙古勒时,则认为“蒙古一名,由意为傲慢勇敢之M ong字孳乳而出。”[2]韩儒林在综述诸说之后云:“都是在蒙古语汇中寻求与蒙古音近的字,去解释这个唐代已见著录的名称。”[3]。此外还有沙漠说。道润梯步著《新译简注〈蒙古秘史〉》,对诸说也认为“都是无稽之谈.”同时据《黑鞑事略》认为:蒙古一词似与长生天有关,是由长生天和表示氏族和部族传统的象征物的炉灶,而成为长生部族之意。[4]楚勒特木在《“蒙古”一词的由来》一文中,认为“蒙古“这个名称即“我们同火人”(共同一个炉灶的人们)之意。[5]此二说虽属新出,但也是从蒙古语汇中寻求与蒙古音近的字作为解释蒙古名称的依据。 我认为研究蒙古名称及其语义的依据,除上述研究的方法外,还应从另一个角度寻求蒙古名称的来源,即结合当时诸部命名时之所凭依而求之。从东胡的名称谈起,一些西方汉学家如穆兰塞和沙畹等认为东胡即近世所谓“通古斯”(Tungus)。[6]此说在我国亦颇有影响,但无论从哪一方面都是根据不足的.[7]东胡这个名称当源于“屠何”,都是由原音转译者。《管子》:“桓公败胡貉,破屠何。”尹知章注云:“屠何,东胡之先也。”屠何的名称。是由于其原住地有土护真河或托纥臣水而得名,此水金元时称涂河,亦称土河。东胡联盟解体后的乌恒、鲜卑,《三国志·魏志》、《后汉书》等均记载。乌桓与鲜卑是因依乌恒山和鲜卑山命名。《魏书·帝纪·序》记载托跋鲜卑之先。因其地有大鲜卑山,因以名部。北魏为自称是鲜卑,改其他原来的鲜卑为室韦(即鲜卑的同音别写)。新旧《唐书》记载的室韦诸部的名称,由于古今山水名称的变易或者失传,不能把所有诸部的名称如数作出解释,但仍能从其部分名称探知其命名的本源和依据。例如“岭西室韦”、“山北室韦”、“纳北室韦”、“东室韦”和“西室韦”,其中的“岭西”、“山北”是依其部所处山岭的方向不同命名;“纳北”是因其部在纳(即那)河之北名部;“西”与“东”是依地理的方位名部。当时室韦以水名部者,如深末怛室韦的“深末”是以水名部,深末义为“黄水”,指今黑龙江北的精奇里江(今结雅河)或其支流昔林木迪河。“怛”字疑是“大室韦”的“大”或“黄头室韦”的“头”(即“达”)的同音异字。若是则韩儒林谓深末怛室韦属大室韦是有据的。[8]那理部似与今雅鲁河北的那伦河有关。移塞没(没之义为水)部,似与今伊敏河有关。塞曷支部在啜河(今绰儿河)之南,其水俗称燕支河,也是以水名部。乌丸部与乌罗浑(乌洛候)部,其名称当来源于乌丸水、乌侯秦水。至于大室韦是大鲜卑的易名,原以大鲜山名部。与室韦同时的肃慎系的靺鞨七部的名称,亦多与当时的山水名部。所有这些为我们研究作为室韦之一部的蒙瓦或蒙兀,至少在研究中提供了可以遵循的依据和探讨蒙名称的一个途径。而且这个依据是最能符合东北古代诸民族名称的实际。因此,我依此认为蒙古的名称也是以当时山水名称而命名的。 二、从语义看蒙古的名称 新旧《唐书·室韦传》记载的蒙古的“蒙”字皆同,无异写,而“古”字作“瓦”、“兀”。蒙古不是由一个含义的字组成,而是由“蒙”与“古”两个字复合为一个名称。其中对识别蒙古语义最重要的是“古”字的书写与音变。王国维在《辽金时代蒙古考》一文中,曾详举唐以后蒙古名称的译写不同。兹据“古”字的译写不同,依其字音分类为; 1.“兀”类:《旧唐书》为“蒙兀”;《新唐书》为“蒙瓦”;明程百二《方舆胜略》附《山海舆地全国》为“莫卧尔”;屠寄《蒙兀儿史记》为“蒙兀儿”。 2.“古”类:《辽史·道宗纪》为“萌古”(宋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96引《蒙古编年》同);宋 叶隆礼《契丹国志》为“蒙骨”、“蒙古里”;宋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为“萌古子”、“蒙古”;宋赵珙《蒙鞑备录》为“蒙古斯”;宋洪皓《松漠纪闻》为“盲骨子”;《金完颜希尹神道碑》为“蒙古斯”;明《华夷译语·女真语》为“蒙古鲁”;《蒙古源流》卷三为“蒙古勒”。 3.“葛”类:《辽史·天祚帝纪》为“谟葛失”;《三朝北盟会编》引《亡辽录》为“毛割石”;《金史·太祖纪》为“谋葛失”. 4.“豁”类:宋王偶《东都事略》卷一二四为“毛褐”;《元朝秘史》蒙文为“忙豁勒”。 5.“劫”类:《五代史记·四夷附录》为“鞭劫子”;宋杨仲良《皇朝通鉴长编纪事本末》卷一四三为 “毛揭石”。 6.“辅”类:《大金国志》卷十二为“朦辅”。 依上所示,蒙古的“古”字译音。唐用“兀”、“瓦”;辽宁用“古”、“骨”、“褐”、“揭”等;金元用 “古”、“葛”、“豁”、“轴”;明清用“卧”、“兀”、“古”。而用“辅”只见于《大金国志》,如依其译音用字不 同,结合东北古代民族以山水名部的通俗进行研究, 既可以求得其用汉字译音的字的音转和变化,同时也可以求得各个用字的语义,并从而证明蒙古这个名称与室韦诸部命名有相同之处。也应是依山水的名称而取名 的。蒙与古二字复合为一水名。依史书记载和学者对东北水道称谓的研究,至少常见的有没(末、木、密、没 里、木伦、木连);兀(乌、屋、乌拉、兀拉);骨(浒、虎、浑、忽);必(毕、必剌、毕拉)四种。蒙古的 “古”字,其译音用字都与同水之称谓的音转有关。 1.蒙兀、蒙瓦的“兀”和“瓦”,是同音之变,而且与水称为“没”有演变的关系。如粟末的“末”,即 “没”、“木”,亦译写为“密”,义为水,故可由“末”译转为“兀”的发声字。粟末亦作“束温忒”、“宋瓦”, 并进而译转为“宋葛”、“宋割”,其本义均为“白水”。东北古民族又常以有颜色之义的水称作为颜色之称。女真语。白为“上·江”,上与粟为同音之变,而江即“末”。蒙古语纳兀即那河,而称碧色为“纳兀”。蒙兀、 蒙瓦的“兀”和“瓦”及其音转为“葛”、“割”,都源自“没”,具有水之意。 2.蒙古的“古”,亦译写为“骨”。古、骨从东北古民族语分析也是具有水之称谓,如靺鞨的安车骨部, 系以水名部。“骨”字不是“安车”的词尾,安车骨在唐时指今乌苏里江,元称阿速古儿水,明称阿速江。阿 速是安车的同音异译,古儿即“骨”,江是“骨”、“古儿”的汉语义译。安车骨与金之按出虎同名异地,虎 (浒)是因为k、g、h互转的原因,骨之字音转为虎(浒),或浑、灰、忽等字。按出义为“金”,虎(骨、 古)义为“水”,安车骨、按出虎即“金河”。《金史·地理志》:“国言‘金’曰‘安出虎’”,不确。安春为 “金”,是“出”字后加n,温是“兀”字后加n,非安春温为“金”。 3.蒙古的“古”。汉字译音亦作“劫”、“揭”、“褐”、“豁”等字。《魏书·勿吉传》“勿吉”的“勿”字, 通常读音u发声的“物”的同音字,但《集(韻)》为莫勃切,音没。疑“勿”字本读若没,吉应读若羯,与靺鞨之作“靺鞨”音相同。依北方民族语之译音,m与b、p、f互转,b、p、f与k(h)复互转,另外j与g互通,读如k,按k在译音上又常与h互通。以此为例,则蒙古的“古”字本源于没,而音转为“古”或“骨”;靺羯的羯字唐时读作鞨,故蒙古的古亦译音为劫、揭或褐、豁。勿吉、靺鞨即江民或江人之意,毛揭、忙豁勒盖即蒙人。称蒙古为毛揭、忙豁勒当是由水之称转为人之称。 4.蒙古译音为“朦辅”,见《大金国志》,此与女真语有关。东北古民族发声的 m,可音转为b、p、f,“辅”当是称水为“没”,音转为b、p、f发声之字,辅是女真语必、毕(必剌、毕拉)的译歧。朦输即朦必刺的音异之省,意即朦水。 从东胡、乌桓、鲜卑以及室韦诸部多以山水名部和对蒙古的“古”译音的字分析。蒙兀、蒙瓦、蒙古的名称应源于山水之名,即以蒙古(水)和蒙古山为部名,这不仅符合诸部命名的依据,也能使“蒙古”二字的语义得到合理的解决,而且可以进一步对蒙古的名称及历史溯源研究。 三、对蒙古名称的源与流的蠡测 蒙古民族出自东胡,其名称的源与流应与东胡语族的历史相始终。因此,研究蒙古的名称,包括对蒙古名称出现以前的名称变易的溯源问题,不应从新旧《唐书》记载的蒙兀、蒙瓦算起。蒙兀、蒙瓦当是其名称长期被掩盖后,到新旧《唐书》才被载入《室韦传》中。写新旧《唐书》时,并没有对蒙古过去的名称作溯源工作。 《黑鞑事略》云:“黑鞑之国号大蒙古。沙漠之地有蒙古山。”这个蒙古山究竟是什么时的蒙古山,与蒙古的名称有何关系没有说明。蒙古山最早见载于《淮南子·天文训》,作“蒙谷”。高诱注:“北方之山名”。《道应训》谷字作“(gu)”。其文云:“卢敖(燕人)游乎北海,经乎太阴,入乎玄阙,至于蒙(gu)山上。”(王充《论衡·道应篇》同)北海,今渤海。大阴,即青龙,当指今青龙河,古亦称玄水。玄阙,即王先谦《汉书杨雄传补注》引《庄子》:“天道颛顼得以处玄宫”的玄宫。史载辽西之地为“颛顼之墟。”[9]蒙(gu),注为山名。按即后来的梦哥山(今大兴安岭),在此当指今大兴安岭的南段。古于今辽西地名有(汙u)夷(yang)谷(汤谷),(yu)夷即郁夷、俞人、于夷,亦作倭迟。《后汉书·鲜卑传》有“倭人国”。《集解》:“惠栋曰:《魏书》作汗人。栋谓汗当作汙,与倭同音。”汙本作洿,与汗同。《一切经音义》二引《字林》:“汗,秽也”。秽人当源于嵎夷旸谷。令支所在为“令止(原作“正”误)之谷,”皆以谷为地名或部族名。《淮南子·览冥》:“回蒙汜之渚,尚佯冀州之际。”注:“蒙汜,日所出之地。”蒙汜意即蒙水之涯,其地当在“东蒙”、“紫蒙之野”,因地有蒙汜、蒙谷山,其地与部亦称蒙谷。古、骨、谷音同,孽衍为水之称,故后世亦称水为骨、古,如安车骨、海古。海古,今名海沟。古、骨当是源于谷,即谷水。疑蒙汜、蒙谷山,为东胡族类初地的山水名,其后一支竟以蒙古(谷)名部。 屠何,同其“与国山戎”等结成联盟后为东胡(屠何的同音异写),其中应包括蒙谷(古)部在内。他们原在老哈河的蒙谷之地,燕昭王时被秦开所袭击,北却地千余里,分布在长城以外地区。张穆《蒙古游牧记》卷一科尔沁部右翼中旗“西至塔勒布拉”云:“旗西三十里有鲜卑山,土人曰蒙格。”蒙格山即蒙谷山,亦即后来的梦哥山,指今大兴安岭。可知蒙谷山亦称鲜卑山,实指一山。如果说蒙古先世曾与后之乌桓、鲜卑先人都北却至长城以北,此蒙格山似与其北退后的住地有关。但此时仍统以东胡称。 汉初,东胡联盟被匈奴冒顿所破,联盟鲜体。乌桓保辽东西北三千里的赤山(即乌桓山)称乌桓,鲜卑分保鲜卑山(今大兴安岭北段)称鲜卑,而蒙古先世也应在此时北退,保蒙古山名部。其部在今额尔古纳河下游东、黑龙江上游之南,即新旧《唐书》所记的蒙瓦(蒙兀)部。现在这个地方尚有漠河、洛古河之称,其渊源盖古。漠河与蒙古译音的蒙兀、蒙瓦义同,兀、瓦、古、葛等皆没(水之称)之字的音转。洛与貉字皆从各,貉与貊音莫,蒙兀亦译音为莫卧,洛古与莫古音近,当是蒙古水名之遗。 韩儒林认为蒙古属大室韦,与深末怛为同属。蒙古与屠何其初可能出于北狄,后与山戎等融合为东胡语族。东胡已非原来的狄,是由狄、戎等新融合的族。但蒙古先世在今额尔古纳河下游东及黑龙江上游之南,与在其北的大室韦邻近。《魏书·帝纪·序》谓大鲜卑先世逐女魃于弱水之北,弱水即精奇里江(今结雅河)或其支流昔林木迪河,则大鲜卑势力已东南达今黑龙江北精奇里江一带。在鄂伦春传说中有毛考代汗,曾战胜“满盖”,而在大兴安岭居住下来。[10]此毛考代汗可能即大鲜卑雄略在漠北的毛,而在鄂伦春流传于后世。满盖,与蒙古名称的译音为“谟葛失”“毛割石”的“谟葛”、“毛割”音近。可能蒙古先世曾一度以满盖臣服过大鲜卑。 有的研究者认为蒙古名称源于《魏书·蠕蠕传》的“木骨闾”。[11]传载:“蠕蠕,东胡之苗裔也。姓郁久闾氏,始神元之末,掠骑有得一奴,发始齐眉,忘其姓名。其主字之曰:‘木骨闾’。木骨闾者,首秃也。木骨闾与郁久闾声相近,故后子孙因以为氏。” 此需说明者有三点: 1.蠕蠕是东胡的苗裔,也就是原属东胡族类的后裔,当与本东胡族类的乌桓为同属。 2.“木骨闾”的“闾”应是“里”、“鲁”之类的字,即“木骨里”、“木骨鲁”,与“蒙古里”音同。同时也与蒙谷、蒙格、满盖的音相似。“木骨闾”与“郁久闾声相近”。本是姓氏之称,则“木骨闾”当本源于部族之称。 3.“木骨闾者,首秃也。”首秃即秃发。《南齐书》记载蠕蠕“编发左衽”。《魏书·悦般传》谓其部人“不浣衣,不绊发。”即有发不加以束缚。《南齐书》记载鲜卑语谓“被”为“秃发”,因以为氏。被即盖巾。蒙之意为“被”,有盖覆之意。“木骨闾者,首秃也。”当是借用鲜卑谓“被”为“秃发”以释“木骨闾”,其附会可知。蠕蠕可能出自东胡苗裔的蒙古。 根据以上的分析,蒙古的名称始以“蒙谷”名部,汉时为“满盖”,北朝为“木骨闾”,至唐时为“蒙兀”、“蒙瓦”,元以后始以“蒙古”定名。本文是从不同视角的和依据,谈与蒙古名称有关的同题。因史料极缺,只能依事而论之。因不同于诸说,题为“别议”,所见谨供参考。 注释:[1]拉斯持:《史集》第1卷第1分册,第4编第1章。余大钧、周建奇译,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251—252页。 [2][3][8]引文俱见韩懦林《蒙古的名称》,《穹庐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154、156页。 [4]道润梯步:《新译简注〈蒙古秘史〉》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2页。 [5]楚勒特木:《“蒙古”一词的由来》,《内蒙古社会科学》1981年第2期。 [6]主张东胡为通古斯者,有法国穆兰塞、拉克不洛提和汉学家沙畹。沙畹《中国的旅行家》有冯承钧汉文译本,收入《西域南海史地考证译丛八编》。 [7]白鸟库吉:《东胡考》,见《东胡民族考》,汉文译本,1934年,第1一18页。 [9]《晋书·慕容(穀)载记》。 [10]关于大鲜卑的毛和鄂伦春传说的毛考代汗,见干志耿、孙秀仁《黑龙江古代民族史纲》,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132页及注①。 [11]见《黑龙江古代民族史纲》,第413页。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