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瓦剌脱欢统一蒙古,但不得不拥立脱脱不花汗。也先的最终政治目标是取代黄金家族,成为蒙古大汗。为此他东征西讨,发动了1449年的对明战争。土木之变是明军不战自溃。北京围城不下,则蒙古内部矛盾也起了重要作用。不久,蒙古君臣终于兵戎相见,脱脱不花汗败亡。也先称汗,但他无法解决造成封建割据的经济的和政治的矛盾,而为人又心胸狭窄,荒于酒色,终于兵败被杀。 关键词:也先;土木之变 一、土木之变,进攻北京 也先的骑兵驰骋在蒙古高原的东西近邻,征讨杀掠,声势咄咄逼人;耳闻目睹,明朝上下忧心忡忡。从1444年(正统九年)起,明朝便频频风传瓦剌将大举入寇。1447年(正统十二年)更加真切的消息传来:“也先谋南侵,强其主脱脱不花王。王止之曰:‘吾侪服用,多资大明。彼何负于汝,而忍为此。天道不可逆,逆之必受其殃。’ 也先不听,言:‘王不为,我将自为。纵不得其大城池,使其田不得耕,民不得息,多所剽掠,亦足以逞。’”[1]只是因为当时也先在蒙古的左右两翼尚有许多事要做,又推迟了两年,才大举南进。 土木之变得胜以后,也先的确曾多次说“我每问天上求讨大元皇帝一统天下来”。[2]但是,也先一家三代,马哈木、脱欢和他本人的所作所为表明,他决非大元王朝的忠臣,而是黄金家族之奸雄。他确实憧憬“大元皇帝一统天下”,但决不是黄金家族的复兴,他只是处心积虑摘取“大元”这块金字招牌。在1449年,首先考虑的是自己充当“大元皇帝”,“一统天下”则来日方长。为消灭脱脱不花汗,取而代之,他必须先行削弱明朝。二十多年前,阿鲁台的东蒙古与马哈木争霸,双方都企图假手明朝这个第三者,去征服对方,这也先是一清二楚的。现今的明朝,自不能与永乐间同日而语,但也决非末路的南宋那样一触即溃,它在三角关系中,仍旧是脱脱不花借以保持汗位的强大的外部力量。脱脱不花反对也先侵明,就是证据。所以也先南犯,势在必行。然而他又无意消灭明朝,立即“一统天下”,那只会加强“大元皇帝”即脱脱不花汗的地位,增加日后篡位的困难。也先所谓“纵不得其大城池,使其田不得耕,民不得息,多所剽掠,亦足以逞”才是那个阶段的真正的战略目标。 既要打仗,借口是不难找的。现成的一条就是贡市。朝贡贸易,在我国封建时代,是封建王朝羁縻国内周边诸少数民族和某些外国的一种政治策略。当中原王朝强大时,四裔来朝装点太平盛世;当中原王朝衰微时,贡市又成为维持苟安的手段。因此,朝贡贸易在经济上,一般总是中原王朝“厚往薄来”。正统中,明朝日趋腐败,面对咄咄逼人的瓦剌,一让再让,以求苟安;也先则得寸进尺。瓦剌贡使最初不过五人。[3]也先执政以后迅速增至千余人,二千余人;1448年(正统十三年),所报使臣竟达3598名。1452年(景泰三年)冬两次遣来使臣共三千余人,皆有赐,“通赏各色织金彩素纻丝二万六千四百三十二匹,本色并各色阔绢九万一百二十七匹,衣服三千八十八袭,靴袜毡帽等件全”。[4]这是一笔庞大的数字。不仅如此,连年数千贡使的招待费用亦极繁重。还在1446年(正统十年)大同左参将石亨奏:“比年瓦剌朝贡使臣,动二千余,往来接送及延住弥月,供牛羊三千余只,酒三千余坛,余麦一百余担,鸡鹅花果诸物,莫计其数。取给官粮不敷,每卫助银完办。其卓凳釜瓮之类,皆军民 应用,毕日所存无几,宰过牛羊皮等,亦系折粮之物,递年销费无存。”[5]更早几年,1440年(正统五年) 大同宣府巡抚卢睿就曾愤慨地说:“军民贫甚,此何从出。如此馆待,何日是了!”结果逮问下狱。[6]明朝一再忍让,“然虏使贪婪无厌,稍不足其欲,辄构衅生隙”,这是一。“虏酋索中国财物,岁有所增,又索其贵重无有者,朝廷但据有者与之,而我所遣使阿媚虏酋,索无不许,既而所得仅十之四五。虏酋以是衔恚”,这是二。1448年贡使三千余人,有关方面核实,虚报了一千余人,“礼部验口给赏,其虚报者皆不与。使回,虏酋愈怒”,这是三。[7]于是也先大举入犯。明朝与蒙古之间,多次因为贡市贸易问题发生冲突,对此明朝常常要负责任;但正统年间的朝贡已经脱出贸易常规,成为也先讹诈的一种手段。也先借此出兵,就不是偶然的了。 1449年,明英宗正统十四年七月十一日(己丑),战幕拉开。根据也先部署,东路脱脱不花汗入辽东,中路阿剌知院侵宣府,也先则自率大军犯大同。另遣一将寇甘州,遥相策应。 也先帝多年战胜之威,兵锋甚盛。当天即于大同边外猫儿庄杀明右参将吴浩。第五天,与大同守将总督军务宋瑛、总兵官朱冕、左参将石亨战于阳和后口。明军为监军太监郭敬所制,“师无纪律,全军覆败”,瑛、冕俱死,石亨逃回大同。[8] 此时的明朝,政权为宦官王振操纵,“畏祸者争附振免死,赇赂辏集”[9]。也先大举入侵,边报日至,王振挟持昏愦的明英宗亲征,且令下二日即行,朝廷上下毫无准备,大臣伏阙极谏不得。十七日领京军数十万仓卒就道。 八月初一,明英宗抵大同,也先则“佯避,诱师深入”[10]。王振尚欲北行,时独石、马营已陷,太监郭敬密告形势严峻,这才惊惶失措,初三日即匆匆挟英宗东返。初十过宣府,也先追骑与明后卫接战。十三日,时遣将抵御,一战即没。傍晚复遣大将太保成国公朱勇等率四万骑赴之,朱勇寡谋轻进,遇也先伏兵于鹞儿岭,死伤溃亡殆尽。[11]十四日,明大军撤至土木,中午刚过,距怀来仅二十里,诸将希望入保怀来,车驾急驰入关。但王振因为自己的千余辆辎重车未到,下令就地驻扎。土木南距桑于河十五里,地势高亢,掘井二丈不见水泉,人马终日饥渴。也先骑兵则迅速追及,占据桑干河,包围了土木。十五日,瓦剌骑兵大至,明军安营而待。也先主动遣使联系和谈,并伪装撤退。王振遣二通事与北使赴瓦剌营谈迸,然后急令开拔。明军形同逃遁,又两日不得饮水,所以“回旋之间,行列已乱,争先奔判,势莫能止”[12]。也先集骑兵四面冲击,蹂阵而入,“六军大溃,死伤数十万”[13]。英宗本人被俘,王振与从臣数百人皆死,骡马二十万并衣甲器辎重,尽为也先所得。这就是明史所谓“土木之变”。 对于也先来说,土木之捷是意外的大胜利。此役之初,也先所求无非骚扰明边,削弱明朝。前锋知院伯颜帖木儿追踪明军至宣府,送来情报,也先得悉大明皇帝即在军中,[14]这才全力急进,围明军于土木。当时赶到前线的只有二万骑兵。以二万骑士击溃明朝步骑数十万,自然是一次著名的以少胜多的战例。作为统帅,也先以谈和暂时撤围为诱饵,诱敌离开阵地,乘乱进攻,就战术而言,不失高明之举。但是明军一动即溃,数十万大军成了各自争先逃命的乌合之众。事实上,土木之变并不是明蒙双方军队的决战,而是蒙古铁骑随心所欲地收拾不战自溃的明朝逃兵。如果不是王振这么一个毫无军事常识的腐朽跋扈的宦官操纵一切,如果明英宗尚能听得一点文武大臣的正确意见,如果明军能够保持部伍严明,行动一致,一句话,如果不是出现了这种种极不正常的情况,一错再错,那么在土木只有杀戮,而没有战争的局面断不至于出现,所以,土木之变与其看作是也先的瓦剌战而胜之,莫如说是腐败的明朝军队不战自溃,惨遭屠戮。 一日之间,梦幻一样地皇帝被俘,京军数十万人溃灭。消息传到北京,明朝上下如惊雷贯顶。“时京师劲甲精骑皆陷没,所余疲卒不及十万,人心震恐,上下无固志”[15]。竟至“群臣聚哭于朝”[16]。突如其来的军事、政治危机,造成一片混乱。 胜利是那样辉煌,来得又那么侥幸,远远超出了也先的予期。这我们不能苛求他。然而,皇帝被俘,京军数十万人一朝溃灭,对明朝这种致命打击所产生的巨大政治影响,即使是一位平庸的统帅也不难察觉。也先不是口口声声“我常告天,求大元一统天下”么,此时正该乘胜直捣北京,还我大都。诚然,此举能否一定拿下北京,谁也无法保证,但这种大好机缘,一般人是不会轻易放弃的。事实表明,也先坐失良机丝毫没有这方面的打算。他最初是热衷于收拾战利品,“所获盔甲、器械、金银、锦缎、牛羊骡马等物动数十万,到处搜山,杀虏军民男妇亦数十万”[17]。十六日,也先确知俘获英宗,并见到本人。他携带这位俘虏皇帝回至宣府,要守将开门来迎,遭到拒绝。二十一日至大同,连续两天顿兵城下,索取金银彩缎,未发生任何军事行动。二十四日即出边至威宁海子。以后也先带着明英宗到过九十九泉、黑河等地,在今大青山两侧草地游牧了一个多月。考虑再三,结果是打算把妹妹嫁给这位人质,并将他送回北京,重新扶上皇位,从而控制大明。也先之意决不在恢复黄金家族的“大元一统天下”,这是一次彻底暴露。 当时,东路军由脱脱不花汗统帅。据朝鲜方面得到的情报:“七月二十日,达达也先兵马夜入长城。广宁总兵官不知贼入,出校场散银于军士。也先兵马直来,总兵官与军士奔入城内,闭门自守。也先兵马围城三重,虏军卒一千,马八千匹。”[18]后又获悉“广宁、辽东间站路皆为达达所掠,杀虏人畜数万。时未知达达去处。”[19]脱脱不花军势颇盛,但似乎很快回到了草原。九月下旬,明朝的一位俘虏逃归报告:“脱脱不花王领一万达子去劫广宁既回野猪口旧营,又往西南,欲与也先及阿剌知院约来攻北京。”[20]辽东方面浅尝辄止,兴趣却在进攻北京,作为黄金家族出身的大汗,他才是真正希望“大元一统天下”的人。 阿剌知院从中路围赤城,寇宣府。一般认为他就是蒙文史料中的卫喇特右翼的阿拉克承相。阿拉克以武勇称著,是也先的得力助手。明朝在实际交往中了解,“盖瓦剌国政皆也先专之,其兵最多,普花虽为可汗,兵稍少,知院阿剌兵又少。君臣鼎足而立,外亲内忌。其合兵南侵,利多归也先,而弊则均受。”[21]阿剌最不愿意打这场战争。他进攻独石、马营,明将弃守,只“伤了几个小边城”就歇手了。八月下旬,明朝甚至令守备独石、龙门诸将“率所领官军来居庸关外驻扎,为京师声援”[22]以防御也先。倘使阿剌与也先同心,土木大捷以后并力进攻北京,明朝是很难度过险境的。八月二十八日,阿剌遣万余人围龙门,射书城内,提出和谈要求。使者说:“我阿剌知院说,我是个大头目,已年老了,如何留一个恶名。我与你讲和了罢。我亦曾劝也先太师来,不听我说。可将所射书奏尔朝廷,我亦回禀也先太师,须仍旧往来和好。”并且说“我伤了几处小边城,我却不是了。”[23]阿剌透露了他与也先在和战问题上的分歧,首次提出了讲和的主张。 脱脱不花汗希望夺取大都,但不愿意看到也先的傀儡英宗重登奉天殿宝座;阿剌自始就对这场战争不感兴趣。也先经过二十多天努力,在九月二十四日左右召集诸巨头会议,勉强作出决定:“北京已立皇帝,要领人马来交战,终无媾和之意,我今调军马再去相杀,令彼南迁,与我大都。”[24]对明的宣传则是“今送上皇回京,若不得正位,虽五年十年,务要仇杀。”[25] “令彼南迁,与我大都”,看来是三方妥协的结果。 但是,十月进攻北京,与土木之变当时进攻北京,形势迥然不同。此时的明朝,经过于谦等人一个多月的整顿调遣,政局已经稳定,也先耽误了一个月的时间,也就失去了胜利的可能。 十月初一日,也先带着人质英宗到达大同城下,初四抵紫荆关,有众三万。宣府方面三万人,亦于初四过顺圣川、洪州堡,欲犯京师。[26]这大概是阿剌部。与此同时,脱脱不花汗的两万人从古北口入边。[27]初九日也先军攻破紫荆关,十一日长驱北京城下,列阵于西直门、德胜门外。于谦等指挥二十余万军队英勇抗战,也先损失不小,折了卯那孩平章及其弟孛罗。阿剌、脱脱不花两军则逗留不进,也先孤掌难鸣,五天以后撤离北京,一路大掠,由良乡西去。十七日出紫荆关,二十四日复由猫儿庄北行,北京围城不下,功亏一篑,除了明军英勇抵抗这一决定因素而外,古北口、宣府方面脱脱不花、阿剌两军作战不力,逗留消沉,不能不说是一个重要原因。否则三家同心协力,局面将会大大改观。 也先刚刚退出紫荆关,十月二十日脱脱不花可汗的使臣兀灵哈,已经带着贡马和国书,作为客人进入紫荆城。明臣看出,这是可汗“潜求和好”,加意款待,殷勤回礼致书,云“若听下人之言,则其利归于下,祸归于上,国土人民皆不得安矣”[28],作为离间可汗与也先关系之一端。1450年(景泰元年)正月,知院阿剌再遣使正式向明提出和议,“欲朝廷差大头目去阿剌及也先、脱脱不花处讲和退军。如欲迎上皇,就奉还京。若不讲和,我三家尽起人马来围大都,彼时毋悔。”最后一句当然是恫吓,却也表明阿剌急于结束这场战争。使臣完者脱欢参政说:“此非特阿剌意,凡我下人,皆欲讲和,如朝廷不信,留我一人为质。”[29]情辞十分恳切。明朝回书提出“若欲讲和,必待瓦剌军马退还原地之后,异日和好如旧,未为晚也。” 1450年(景泰元年)六月二十六日阿剌使臣完者脱欢到京,告诉明朝“已将各家军马约束回营”[30],和谈条件成熟。略晚一些,三十日也先的使臣抵居庸关,七月初一脱脱不花的使臣亦抵怀来。明朝方面也在七月初一日遣礼部侍郎李实等随阿剌与也先使臣赴瓦剌营地;十八日再遣右都御史杨善等偕脱脱不花使臣北上。此时脱脱不花汗与阿剌已先期离开明朝边境,返回原驻牧地。八月初二,也先送别明英宗。至此,历时一年的明与瓦剌之战,告一段落。 二、也先称汗 1449年的对明战争,也先虽然掠得大量人口牛羊、金银币帛,但是土木大捷,俘虏明朝皇帝,在政治上并没有摘得丰硕果实。况且“在大同厮杀,折了把八平章,在北京折了卯那孩平章及其弟孛罗。合人马计有九万,战死及疫死已不下万余”[31],损失不轻。这不会不迁怒于同床异梦的脱脱不花汗和阿剌知院。所谓“也先与脱脱不花内相猜”[32],经过1449年的战争,一定更加严重。 脱脱不花汗在辽东方面大有所获,而且似乎加强了对兀良哈三卫的控制。他尽量避免与明朝正面冲突,也不会有什么损失。战后,当也先亟需休整的时候,他已经着手向东扩张自己的势力了。 1450、1451年(景泰元年、二年)脱脱不花亲领人马去收捕野人女真。征服了嫩江(脑温江)、松花江的广大地区,“收了野人女直等处大小人口约有四、五万人,内精壮约有二万”[33。这一带直至明初尚是女真人居住的地方,从此成为蒙古族的牧地。[34] 也先寝馈不忘篡夺汗权;而聪睿英武的脱脱不花汗则羽翼渐丰,特别是1450年至1451年的战争,征服了海西女真,声威大张。权臣与英主的冲突,如箭在弦,已经到了摊牌的关键时刻。 1451年(景泰二年)冬,蒙古君臣之间终于兵戎相见。 导火线是汗位的继承问题。据也先事后给明朝的奏报说:“其故父夺治阿鲁台部落,以可汗虚位,乃扶脱脱不花王立之。也先姐为其正室,有子不立为太子,而欲以别妻之子立之。也先言之不从。乃起兵来攻也先。”[35]也先强迫脱脱不花立自己的外甥为太子,作为改朝换代的第一步,这是中国历史上逆臣们的惯技。不甘于傀儡生涯的脱脱不花汗,终于将郁积多年的满腔愤怒喷发出来。也先“亦疑其通中国,将谋己,遂治兵相攻”[36]。 最高出现分裂,迫使握有实权的诸部酋长不得不表示态度。据一位从土拉河老营逃回的宁夏人韩成报告:“又听得也先怪恨脱脱不花王,要人马去征杀了。要著他的外甥阿八丁王的男做王子。有阿哈忽知院不忿,领部下一枝人马,又有哈喇嗔三千人马,都投顺脱脱不花王去了。有脱脱不花王整点人马,要与也先厮杀。”[37]当初脱欢杀阿鲁台“哈剌慎等部俱服属焉”[38]。作为忠于黄金家族汗室的东蒙古著名大部,哈剌慎在关键时刻又站到了脱脱不花的麾下。阿哈剌忽知院,史料没有透露更多的消息,据于谦说“在虏中人颇知道理,略晓天道人事。必是因见也先邪谋彰露,厉阶已成,且恐不利于己,以此结连投顺。”[39]看来脱脱不花汗与也先的火并,应该放到瓦剌和蒙古本部斗争、封建正统观念与瓦剌篡权斗争这样的广阔背景上去进行考察。 脱脱不花既是名正言顺的大汗,经过多年经营,兵力本亦不为太弱,又得阿哈剌忽知院和哈剌慎部的支持,所以战争初开即采取攻势。据上引韩成报告:“有赛罕王得知,收什人马报与也先,一同前去谎忽儿孩地面躲避。”显然是也先初战不利,退至杭爱山南麓的老根据地堆塔出晃忽儿槐一带。当脱脱不花汗返回时,也先大举袭击,脱脱不花惨败,率其下十人逃遁。“也先尽收其妻妾太子人民”,“以其人马给赏诸部属”。这是1451年(景泰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40] 脱脱不花汗领其下十人逃亡,来到他的“姻家兀良哈头目沙不丹所处,遂为沙不丹所杀”。[41]脱脱不花王即岱总汗的结局,蒙文史籍有着几乎完全一致,却更富情节的记载:“岱总汗乃骑塔奇淡黄马败走,奔往肯特汗山,渡克哷伦河,途遇郭尔罗斯之彻不登。缘前曾将彻卜登之女阿勒塔噶勒沁出离,令回母家。此行正与仇人相遇。彻卜登欲杀之。女谏日:从前我之过,若害及博尔济锦,罪莫大矣。今彼困顿跋涉,若加保护,将来自必有益。不听,杀之。”[42] 脱脱不花既死,也先清除了通向汗位的最大障碍。他“以其人马给赏诸部属”,将脱脱不花经营了二十年的大汗直属部落彻底瓜分消灭,同时大杀黄金家族后人,“凡故元头目苗裔无不见杀”[43]。明朝人说:“今则脱脱不花王既为所弑,悉有其众,而东自女直、兀良哈、野人,西自蒙古赤斤、哈密,皆已受其约束。”东西蒙古完全为也先所并,诸部酋帅均接受也先统辖。当时也先的大帐驻在宣府边外数百里的哈剌莽来。[44] 1453年(景泰四年)夏,一切就绪,也先宰白马九、黑牛五祭天,自立为大汗。[45]十月,遣使至明朝,宣告登极。国书首称“大元田盛大可汗”,明朝人理解,“田盛”是“天圣”的意思。末称年号“添元元年”。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补遗》卷四《也先誇国宝》条作“天元元年”,当以沈说为是。[46]国书的内容大体是:“往者元受天命。今已得其位,尽有其国土、人民、传国玉宝。宜顺天道,遣使臣和好,庶两家共享太平。”[47] 瓦剌贵族,自马哈木以来,祖孙三代,经过半个世纪的苦心经营,现在也先终于成了蒙古大汗。成吉思汗以后,至1635年额哲降附后金,四百余年间,可以确定为非黄金家族子孙为蒙古大汗者,大约只有也先一人。 三、也先之死 如果说,从前也先声言“我常告天,求大元一统天下”是三分认真、七分说词,那么1451、1452年间脱脱不花汗败死,尤其1453年成为大元田盛可汗以后,便是自己真正的战略目标。为了泯灭东西蒙古的差异,冲淡人们对成吉思汗黄金家族的怀念,稳定地统一全蒙古,他必须为创建赫赫功业而继续奋斗。 大约在击溃脱脱不花汗的差不多同时,也先着手整顿蒙古内部。兀良哈三卫原是阿鲁台、脱脱不花可汗的势力范围,与也先的关系终隔一层。1451年(景泰二年)末也先开始处理三卫问题。第二年正月,瓦剌使臣通报明朝说:“因为阿鲁台和宁王的根脚在三卫,来取不与,著军马来收三卫。如今放回,怕边上人惊,差我领他每来朝。见今三卫老小车辆尽在小黄河、牛头山一带住扎打围。”[48另外一条消息是一位投奔明朝的女真妇女提供的,时间是1452年上半年。她说:三卫猛古乃等男妇一千余人,在,“北山内驻扎。后见也先差使臣二人来,与猛古乃说,脱脱不花已走了,如今寻著了,你不投顺呵!我往哪里去?猛古乃回说:我的肠顺也先,只是没饭吃。要去寻食过活。使臣就回去了。”[49] 1452年秋,也先一直驻牧于可兰海子(今呼伦湖)、卜鱼儿海子(今贝尔湖),乃似乎与收服三卫有关。三卫迫于压力,虽不心服,也只能就范。 收服了三卫,也先又转向西方。1453年(景泰四年)五、六月间,也先遣使持书通知赤斤蒙古卫都督亦鲁伯“已杀败可汗人马,灭其家。欲与亦鲁伯往来通好,且约亦鲁伯禁治西番人民。亦鲁伯受而秘之”[50]。慑于也先的气焰,亦鲁伯只能默认,并对明朝保密。这一年八月,也先称汗以后即“往西南回回地面”[51],召集哈密忠顺王倒瓦答失里等“往虏酋也先处议事[52]。《明史》卷328《瓦剌传》云:也先杀败脱脱不花可汗,“遂乘胜迫胁诸番,东及建州、兀良哈、西及赤斤蒙古、哈密。”概述了这一时期的活动。 也先的主要战略目标是明朝。他早已搜罗了一批汉人谋士。这明朝也都清楚:“也先帐下多有南人。如山西榆次李员外亦在彼处。中国虚实靡不知之。”[531452年也先驻牧“哈剌莽来等处过冬,又取三卫头目往彼议事” 、“纠率大众及结连朵颜三卫人马屯我近边”,向明朝施加压力。[54]明朝还察觉,“兀良哈三卫头目遣使烦数,前使未去,后使复来。名虽进贡,实则窥边。其暗受也先约束,探听中国消息,不言可知。”[55]也先也“累遣使以进贡为名,而实觇我虚实”。[56] 1453、1454年(景泰四、五年)冬春之交,形势越发险恶,明朝方面日益不安。二月,兵部尚书于谦奏:“各处边境自去年十月至今,累报烟火,或称也先欲来南边打围,或称也先见在沿边下营……意外不测之患,难保必无。”[57]五月,两名蒙古俘虏口供:“也先令来觇视北京军马若何,临清买卖若何,黄河深阔若何。拟夏秋间大率虏众,从居庸关入至临清,径往河南。”[58]三卫方面也日渐吃紧。六月,朵颜卫大头目都指挥阿儿乞蛮遣使报告:“为瓦剌也先所逼,徙其部落于黄河母纳之地。昨者复召三卫头目,令尽发丁壮,随营攻战。臣等以祖父以来,世臣中国,不愿从之,遂亡归白城。且言也先欲分道南向,恐为边患”[59]。泰宁卫大头目都督佥事革干帖木儿等亦遣人上书:“往者也先令我三卫来扰边方,近又召我三卫,听彼驱役。切思我三卫人民世受天朝大恩,不敢背逆,愿附塞居住,为中国藩篱,且乞大宁废城及甲盾见赐。”[60]八月,形势更紧,“也先遣人来调三卫达子挈家以往,意在交秋来患边境”[61]。在西边,也先亦以“蒙古印信文书”通知赤斤蒙古卫都督阿速“逼胁诸番,以为己助”。[62]如此众多的消息接踵而来,决不是明朝君臣杯弓蛇影。也先称汗以后的蒙古局势,迫使他的的确确在呼唤一场真正大规模的征服明朝的战争。 正当明朝忧心如焚,准备迎接一场急风暴雨般的进攻的时候,1454年(景泰五年)八月,也先在突然爆发的内讧中被杀。 在蒙古族的历史上,论见识与才干,也先不过三流人物。他自视为成吉思汗流亚,但无论哪一方面都无法仰望一代天骄的项背。他的祖父马哈木,父亲脱欢,早已大体完成了东西蒙古的统一,铺平了通向汗位的道路。当然,脱欢所达到的统一既没有经济的前提,又缺乏比较坚实的政治基础,本身不稳固。也先继续经营多年没有能弥补这种缺陷;他除了夺取汗位,并未给瓦剌蒙古汗国的巩固增添多少砖瓦。因而表面上统一了,部落之间的界限,特别是瓦剌和蒙古本部之间的鸿沟,依旧十分深刻而明显。此外,也先其人心胸狭窄,“荒于酒色,又残忍”[63],即位后更甚。《蒙古源流》卷五说,也先征明以前杀了蒙郭勒津之蒙拜克,凯旋以后又杀永谢布之布库索尔逊,“于是蒙古、卫喇特之酋长共相议论,以为此次出兵之前杀一人,及彻兵固又杀一人,屠戮是务,未免不祥。又属下蒙古等议云:前此既杀蒙拜克,今又杀索尔逊,由此观之,必将尽杀我蒙古人等矣。由是纷纷背叛,散离大半。”在这种气氛里,阿剌知院与也先的冲突终于爆发。 关于也先之死,蒙文及汉文的几种史籍,记载不尽相同,这里采用郑晓《皇明北虏考》的说法,因为它与蒙文史籍所载,基本符合。 阿剌本来是也先的主要副手,1449年对明战争中阿剌的重要地位和作用已经表现得非常清楚。佚名《黄金史》说,也先所以能够做可汗,就是仰仗阿剌的勇敢和其他两个人的刚强与智谋。据郑晓云,也先称汗,“有平章哈剌(即阿剌)者,欲继也先为太师,言于也先曰:主人衣新衣,幸以故衣赐臣、也先不许,而以其弟(当为“子”)平章阿失帖木儿为太师。哈剌怒,欲杀也先。也先荒于酒色,又残忍,诸部不悦,稍解散。也先益忌哈剌。闻哈剌且叛,益怒,欲攻哈剌,恐不胜。乃召哈剌子饮酒,酒中饮之鸩。哈剌子呕吐,觉,走出,不能行。啮指血染箭,令其仆持告哈剌。哈剌禓不知,益敬顺也先。也先以哈剌畏己,防稍懈。哈剌伏众,向也先出猎,袭也先。也先仓徨战,败走。从数十骑遁,又恐此数十骑通哈剌,半夜弃此数十骑,与二亲信走。道中饥窘,至一妇人所乞浆。妇人饮之酪,遂去。夫归,妇言状,夫疑其为也先,急追及之,果也先,杀之。”据朝鲜得到的消息,这件事发生在1454年(景泰五年)八月。[64] 蒙文史籍补充了一个情节:“额森汗只身逃出,被布库索尔逊之子巴郭擒杀,肆诸库克汗山上。”[65]学者认为,这库克汗山可能就在瓦剌的根据地控奎、札布汗两河流域地方。 脱欢、也先统一蒙古,经济、政治基础本来十分脆弱,也先一死,蒙古草原重新分崩离析。 注释: [1]《明英宗实录》正统十二年十一月丁未。台湾影印本。下同。 [2] 佚名《正统临戎录》。纪录汇编本。下同。 [3]《明英宗实录》正统七年正月戊寅。《明史》卷328《瓦剌传》则曰:“故事,瓦剌使不过五十人。” [4]《明英宗实录》景泰四年正月丙戌。 [5]《明英宗实录》正统十年十二月丙寅。 [6]《明英宗实录》正统五年四月庚辰。 [7]《明英宗实录》正统十四年七月己卯。还有一个定因,据刘定之《否泰录》说:“也先求以其子结姻于帝室,通使皆私许。也先进马为聘仪,朝廷不知也,答诏无许姻意,也先愧怒”,遂大举。 [8]《明英宗实录》正统十四年七月癸巳。 [9]《明史》卷304《宦官王振传》。中华书局标点本。下同。 [10]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卷32《土木之变》。中华书局标点本。下同。 [11]《明英宗实录》正统十四年八月庚申。 [12]刘定之《否泰录》。纪录汇编本。下同。 [13]《明史》卷328《瓦剌传》。 [14]佚名《正统临戎录》。 [15]《明史》卷170《于谦传》。 [16]《明英宗实录》正统十四年八月癸亥。 [17]《明英宗实录》正统十四年九月壬午。 [18]《李朝实录》世宗三十一年八月戊申。本书所引朝鲜《李朝实录》,均录自吴晗辑《朝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中华书局版。 [19]《李朝实录》世宗三十一年八月乙丑。 [20]《明英宗实录》正统十四年九月辛丑。 [21] 刘定之《否泰录》。 [22]《明英宗实录》正统十四年八月壬申。 [23]《明英宗实录》正统十四年八月乙亥。 [24]《明英宗实录》正统十四年十月庚戌。 [25]《明英宗实录》正统十四年十月戊申。 [26]《明英宗实录》正统十四年十月壬子。 [27]《明英宗实录》正统十四年十月辛亥。 [28]《明英宗实录》正统十四年十一月丁丑朔。 [29]《明英宗实录》景泰元年五月辛未。 [30]《明英宗实录》景泰元年七月癸卯朔。 [31]《明英宗实录》景泰元年闰正月甲戌。 [32]《明史》卷328《瓦剌传》。 [33] 于谦《少保于公奏议》卷八《兵部为关隘事》。武林往哲遗著本。 [34] 参见和田清《明代蒙古史论集》,潘世宪译,上册,第267 —27 2页。商务印书馆1984年。 [35]《明英宗实录》景泰三年二月壬午。 [36]《明史》卷328 《瓦剌传》。 [37] 于谦《少保于公奏议》卷二《兵部为被虏走回人口事》。 [38] 叶向高《四夷考》卷六《北虏考》。宝颜堂秘笈本。 [39] 于谦《少保于公奏议》卷二《兵部为被虏走回人口事》。 [40]《明英宗实录》景泰三年二月壬午,九月庚子。 [41]《明英宗实录》景泰四年八月甲午。 [42] 萨囊彻辰《蒙古源流》卷五。孱守斋校补本。 [43]《明英宗实录》景泰四年八月甲午。 [44]《明英宗实录》景泰三年九月辛亥。 [45]《明英宗实录》景泰四年八月甲午。 [46] 沈德符《万历野获编》下册。中华书局标点本。 [47]《明英宗实录》景泰四年十月戊戌。 [48] 于谦《少保于公奏议》卷二《兵部为边务事》。 [49] 于明《少保于公奏议》卷二《兵部为走回人口事》。 [50]《明英宗实录》景泰四年六月甲午。 [51]《明英宗实录》景泰四年八月甲午。 [52]《明英宗实录》景泰四年九月庚午。 [53]《明英宗实录》景泰五年五月壬戊。 [54]《明英宗实录》景泰三年九月辛亥,十一月壬午。 [55]《明英宗实录》景泰四年正月戊辰。 [56]《明英宗实录》景泰四年二月庚寅。 [57]《明英宗实录》景泰五年二月丁。 [58]《明英宗实录》景泰五年五月壬戌。 [59]《明英宗实录》景泰五年六月丙申。 [60]《明英宗实录》景泰五年六月辛丑。 [61]《明英宗实录》景泰五年八月己丑。 [62]《明英宗实录》景泰五年十月辛已。按此文书由阿速遣使送报明甘肃边臣,时距明朝得悉也先被杀仅十三天。阿速显然早已收到信件,秘而不宣,至此得知也先败死,遂匆匆上交明朝。 [63] 郑晓《皇明北虏考》,吾学编本。 [64]《李朝实录》世祖元年八月辛亥。 [65]《蒙古源流》卷五。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