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战国时期,“匈奴”的活动,曾前后三次见于记载。因此一般都以为,匈奴已经成为当时中国北边的强敌。但仔细研究这些史料以后,可以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史记》首次记战国时期“匈奴”的活动,是在公元前318年,即秦惠文王后元七年。《秦本纪》:是年,“韩、赵、魏、燕、齐帅匈奴共攻秦。”他传言五国攻秦事,均不及匈奴。唯同书(《张仪陈轸犀首传》云:“其后五国伐秦……义渠君……乃起兵袭秦,大败秦人李柏下。”索隐;“按表,秦惠文王后元七年,楚、魏、齐、韩、赵五国共攻秦,是其事也。”联系前后的史事来看,司马贞的说法是对的。[1]那么,这第一次见于记载的所谓 “匈奴”,实际上乃是义渠。 “匈奴”第二次出现,在公元前312年。《说苑•君道一》记燕昭王与郭槐语,有“匈奴驰驱楼烦之下”句。《通鉴》将燕昭王师郭槐事,系于周赧王二年,公元前312年。第三次是在公元前三世纪中叶,即李牧击“匈奴”事。《史记•颇蔺相如列传》: 李牧者,赵之北边良将也。常居代、雁门备匈奴。……匈奴每入,烽火谨,辄入收保,不敢战。如是数岁,亦不亡失。……匈奴数岁无所得,终以为怯;边士日得赏赐而不用,皆愿一战。于是乃具选车得千三百乘,选骑得万三千匹,百金之士五万人,彀者十万人,悉勒习战。大纵畜牧、人民满野。匈奴小入,佯北不胜,以数千人委之。单于闻之,大率众来入。李牧多为奇陈,张左右翼击之。大破杀匈奴十余万骑。灭襜褴, 破东胡,降林胡,单于奔走。其后十余岁,匈奴不敢近赵边城。 这里提到的匈奴,看来是更加确凿了。但略加考定,我们就会明白,它并非真正的匈奴。因为当时匈奴远处西北,中隔其他部落,无缘与镇守代、雁门的李牧接触,更不可能去侵扰燕地。 按《汉书•地理志》,五原郡稒阳县西北有头曼城。王先谦补注,以为: “头曼城,盖即冒顿父筑。”可知战国晚期匈奴族活动的中心在河套西北。又《史记•匈奴列传》:东胡“与匈奴间中有弃地莫居者千余里,各居其边为甌脱。”大凡先秦文献所称千里,约当今六百余里。[2]战国时,东胡活动的西界当上谷、代郡之间,约为东经一百一十五度。史称武灵王时,赵“东有燕、东胡”[3];燕将秦开袭破东胡,置上谷等郡,[4]可证。东胡的西边既然在东经一百一十五度左右,那么,与它相距七百里上下(先秦千余里)的匈奴的东界,就应当在东经一百一十度附近。自公元前四世纪末年,赵武灵王胡服骑射,破林胡、楼烦,拓地置云中、雁门、代三郡,东经一百一十度左右正是云中郡的辖地。匈奴与雁门、代郡和燕不相邻接,已经非常清楚。 当然,这里也还有着一种可能,即匈奴越界而与李牧为敌,但这种可能性实际上是不存在的。东胡、匈奴间的所谓“弃地”,正就如印第安部落境界之外,“一直伸至邻近部落境界的广阔的中立地带”[5]。这种中立地带,或为森林,或为荒地,它是防止部落之间互相侵袭的缓冲手段,是不能随便破坏的。试看秦汉间东胡正是强盛,想占有弃地,尚需征得冒顿单于同意;屡受东胡欺凌的匈奴,怎敢贸然进入弃地?东胡使者也曾明确指出,这块弃地,“匈奴非能至也”。 不仅如此。自赵武灵王拓边置郡筑长城,楼烦西迁河南地[6],林胡游牧云中雁门塞下[7],林胡以东有襜褴[8]居代北[9],更东则为东胡。因此,公元前三世纪中叶李牧守代、雁门,紧邻二郡塞下的游牧部落,自西而东,乃林胡、襜褴、东胡,无匈奴插足之地。匈奴当然更不可能侵入并越过它们的“分地”而袭击代、雁门和燕;而李牧用兵的对象,也就只能是这些游牧部落。 但是,《说苑•君道一》和《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明明记载着“匈奴”,这又如何解释呢?是因为匈奴部落联盟已经包括林胡、东胡、襜褴等部在内?显然不是,当时匈奴和它们仍然自有君长”,“莫能相一”。然而,司马迁和刘向在这里使用“匈奴”一词,却确实是指东胡、林胡、襜褴而言。除了上面的理由以外,还有一些证据。《战国策》记苏秦说齐闵王,曾云:“胡人袭燕楼烦数县,取其牛马”[10] ,与燕昭王“匈奴驰驱楼烦之下”云云,实为一事,则“胡”亦可称“匈奴”。东胡、林胡、楼烦,时称“三胡”[11],参考“三胡”的地望,燕昭王所谓“匈奴”,就是东胡。至于《廉颇蔺相如列传》的记载,司马迁虽然一再描写李牧如何守备“匈奴”,但最后叙述李牧战绩的时侯,却道出了真相,原来这一仗是“破东胡、降林胡、灭襜褴”,与匈奴无关;而所谓“大破杀匈奴十余万骑”,从上下文看来,也只是总言对东胡、林胡、襜褴战争的杀获。 当我们仔细阅读《史纪•匈奴列传》的时候,还可以发现,司马迁在分别叙述了秦残义渠,赵破林胡、楼烦,燕袭东胡等事件以后,总结道:“当是之时,冠带战国七,而三国(索隐:案三国燕、赵、秦也。)边于匈奴”。这就直把邻接三国的东胡、襜褴、林胡、楼烦、义渠等呼为“匈奴”了。 因此,战国史上屡见之“匈奴”,并不是真正的匈奴族,而是司马迁、刘向等人对北方各游牧部落,如东胡、襜褴、林胡、楼烦、义渠等的通称,有些类似于通常用来概括北方民族的“北狄”。 (二) 如果我们进一步探讨司马迁、刘向称三胡、义渠等部为匈奴的原因,那也是饶有兴趣的。 匈奴,在先秦只是当时北方许许多多不同族源、不同社会发展程度的部落和种族中的一个,《逸周书》《山海经》都曾记载过它的名字[12],自赵武灵王拓边河北,匈奴有机会更多地接受中原先进经济和文化的影响,迅速强大起来,逐渐向阶级社会过渡,并且可能已经开始侵扰赵九原一带,只是没有在史料上留下痕迹,秦灭六国,匈奴大概乘此机会越长城渡黄河,直下河南地,威胁着刚刚完成统一的秦帝国。所以,方士们胡謅什么“亡秦者胡也”,却打动了秦始皇,于是在公元前215年命蒙恬将三十万之众北击胡,收河南地。“匈奴单于曰头曼,头曼不胜秦,北徙”。十余年似应连下读这才是关于匈奴族活动的第一次可靠的记载。秦末农民起义,匈奴冒顿单于复乘机东征西讨,“尽服北夷”,建立起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帝国。过去独立的楼烦、白羊、丁零等族以及一部分的东胡、义渠等,现在都成了匈奴帝国的组成部分,“皆以为匈奴”。随着政治经济联系的加强,包括上述部落在内的匈奴部族逐渐形成。在以后的匈奴史上,虽还不时出现“东胡”[13]、“楼烦、白羊”[14]等名号,但已经不再是一个独立部落的名称。汉代北方少数族人民,不管他们的族源如何不同,现在都成了匈奴人。 这种变化反映在当时汉人的眼里,很自然地产生了这样的印象:古代北方各强族与今天的匈奴,一脉相承。所以司马迁写《史记》,囊括先秦北方各族的历史于《匈奴列传》,以为“自淳维以至头曼,千有余岁,时大时小,别散分离,尚矣,其世传不可得而次云。”他在总结匈奴历史时更提出:“三代以来,匈奴常为中国患害。”[15]严格说来,这是一种误解。至于后人进一步认为,殷周以来的荤粥、猃狁、匈奴,乃异名同实,这种说法,除了声韵上的一些联系以外,似乎是证据不足的。 注释: [1]《秦本纪》《张仪陈轸犀首列传》索隐、《六国年表》记五国名,互有出入。 [2]《日知录》卷32,《里》。 [3]《史记•赵世家》。 [4]《史记•匈奴列传》。下文引该传文字,一般不复加注。 [5]《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人民出版社1954年版,第86—87 页。 [6]《史记•赵世家》:“惠文王二年,主父行新地,遂出代,西遇楼烦王于西河而救其兵。” [7]《史记•赵世家》:武灵主“西略胡地至榆中,(正义:胜州北河北岸也。〕林胡王献焉。 [8]《史记•匈奴列传》集解引如淳,以为襜褴(襜林)即林胡;胡三省注《通鉴》,以为“似是两种”,今从胡注。 [9]《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集解引如淳:(襜褴)“胡名,在代北。”(百纳本“北”作“地”,代地入赵已久,故从殿本。) [10]《战国策•齐策五》。《汉书补注•地理志》王先谦以为此楼烦是燕地名。 [11]《史记•赵世家》索隐:“林胡、楼烦、东胡是三胡也。” [12]《逸周书•王会解》《山海经•海内南经》。 [13]《史记•韩王信卢绾列传》 [14]《史记•刘敬叔孙通列传、匈奴列传、卫将军骠骑列传》。 [15]《史记•太史公自序》。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