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长江,20世纪三十年代从国统区进入延安的第一个中国新闻记者。1935年7月,26岁的范长江以天津《大公报》旅行记者之身份,开始了他的中国西北地区考察之行。范先生从成都出发,历时10个月,足迹遍及四川、陕西、青海、甘肃、内蒙古等地,途经48县市,撰写发表了多篇有关西北政情、民俗的通讯报道,引起轰动,并促成国人对西北形势的日益关注。 《塞上行》一书即是范先生本次西北行程中,于1936年到1937年间在《大公报》上发表的有关西北问题的随笔、报道的结集,内容涵盖百灵庙战争、西北地区的政治、蒙古民族动向等诸现实问题。作者在自序中明确指出,该书主要关注三个问题:一是国内民族问题;二是统一之国家途径问题;三是社会各阶级利益之调整问题。 又如为该书作序的胡政之氏所言,“中国国家建设的程途上,潜伏着一个很紧要的宿题,便是民族问题。而长江此书所记,即为我们工作之一端,为国家许多重要问题开一真切认识和具体检讨的端绪”。 在该书中,基于国内民族问题的思考,范长江批评了历代传统的民族政策,提出了新时期解决边疆问题的新途径,其中有些见识至今仍具重要参考价值。在此仅以范先生所关注的民族问题为中心,考察1930年代蒙古民族之民族意识与国家认同。 一、对中央政府国民教育统合功能之反思 1931年9月3日,国民党第三届中央执行委员会第十七次常务会议通过《三民主义教育实施原则》,该案包含有边疆教育实施原则。边地教育的目标之一即是由教育力量力图统一边疆人民语言意志,以期五族共和的大民族主义国家的完成。教科图书的编写文字亦有明确规定,小学校的教科图书,用蒙藏文和汉文合编;中等以上学校的教材图书,以汉文编订为原则。各级学校的教材内容应注重中国民族融合的历史、帝国主义侵略中国边疆各民族的历史及事实、帝国主义侵略世界各弱小民族的历史与事实、边疆各民族人民和国民革命的关系;边疆各民族人民地方自治和民权主义的关系;边疆各民族人民经济事业和民生主义的关系;并兼及边地各民族地方环境的教材。1931年的边疆教育实施原则规定的民族语文政策的特点是,国民教育阶段教科图书的编写文字可使用边地语文,但到中学阶段,显然注重汉文的统一。而教科图书的编写内容以国民党三民主义为指导思想。 南京国民政府教育部于民国二十四年(1935)即着手蒙、藏、回文国语教科书及短期小学课本的编译。在教育部和蒙藏委员会会订推广边疆教育实施办法中规定,编辑民族适用的小学教科书,其内容要注意民族生活的状况,灌输科学知识,并通过一些政治材料和历史人物的介绍和学习,养成其国家观念。参加编译工作者有教育部、蒙藏委员会、中央组织部边疆党务处的翻译人员,历时三年,完成蒙、藏、回文译本各8册,蒙文本得以印行。 上述边疆教育实施之效果究竟如何?在额济纳白音泰来,范长江发现,这里的唯一的一所小学所用教本为中央政府制定之蒙汉合璧教科书,但其中内容缺少适合于蒙古社会之材料,“其中所附山水人物图画,十九为江南都市汉人风格!怎么也不会有一点蒙古气,这真所谓闭门造车之边疆教育了。” [1] 而在百灵庙小学,其内部设备均仿造日本式,教材和教本都是东洋方面预定好的;日蒙文字和语言,是主要的课程,善邻协会的人不少在里面经常的讲演。范氏认为,“这般学生都是王公们的子弟,他们打算把这般纯洁的青年,训练成他们的奴隶,现在这些校具还可以看见好些。”[2] 这一时期,在绥西的蒙汉民族经济上政治上接触的中心地——包头,南京中央政治学校在这里设了一个分校,多收容蒙古族子弟,施以适当的教育,希望用教育方法,铲除民族的鸿沟。但范长江在调查中了解到,据熟悉内情的人谈及,受教育之蒙古族学生中,有许多人在他们的日记上写着:“我将来的目的,要解放蒙古族,而解放蒙古族之方法,在推翻汉人对蒙古族之统治。” 对此现象,范氏作了如下思考:“这个事实告诉我们,蒙古青年在不认识民族问题之先,对汉蒙关系之现状,尚有相当之糊涂,等到知识提高之后,他们对于事实的了解力加深,感觉力加强,我们如欲解决民族问题,必须事实上改变政治关系,单办教育,必无善果。” [3] 二、关于内蒙古自治问题 有清一代,迄至民国,蒙古地方放垦问题,是蒙汉间重要纠纷之一。德王初期的自治运动中,放垦问题即是号召蒙族的一个有力口号。对此,范长江坦率地指出,初听这个口号,深觉蒙古同胞此种请求之不通,“诚有如当时行政院长汪精卫先生所言者:‘内蒙古同胞还多是游牧为主,游牧是需要极阔的土地的,今日世界上最紧要的经济原则,要以较小的土地,养最多的人口,而游牧民族适得其反,故蒙古之生产方式有变更之必要。’故内蒙同胞要求自治,而反对放垦,似为违反社会进化之原则,为开倒车之行为。殊不知问题关键,并不在此。蒙人所要求者,乃以蒙古民族利益为中心,自我进化,而不同意于汉族之膨胀式的放垦也。” [4] 然而,细细品味德王在要求自治的通电:“乃政府不第不此之图,反从而穷困之。始而开荒屯垦,继而设省置县,每念执政者之所谓富强之术,直吾蒙古致命之伤,痛定思痛,能不伤感!”范长江认为,德王所领导的自治运动,到目下虽已丧失了正确的立场,不配再在中国政治范围内谈民族和政治主张,然而在其初期,确不能坦白地说他们有其不可忽视的政治意义。 内蒙古要求自治之时,正值汪精卫长行政院之日。汪氏宣称:“我们今日在种族上、宗教上、习惯上,已实行平等自由之原则,互相尊重了。”如是观之,在中央层面,政府觉得已经对蒙古民族给予了相当的照顾,似乎中国国内民族问题已经解决,然而蒙古人自己的感觉怎样呢?察哈尔蒙古代表曾在南京有如下的诉苦:“满清政府虽寓专职于羁縻之中,尚未夺我蒙古之主权,民国之官吏,则显分轩轾,而县与旗之感情,遂日趋隔阂,因文字之不同,重征捐税,蒙人无从争论,因语言之不通,诉讼覆冤,蒙人无凭申辩,供差徭,则蒙古出资独多,享权利,则蒙古不得参预。” 所谓五族共和下蒙古民族所受之法律待遇,则“蒙古地方诉讼之处理,边省机关,尚酌用前清理藩则例,及番例条款”。于是,其精英层感叹:“在形式上,虽有不分种族之美观,而实际上,实有蒙古民族致命之虞。”[5] 职是之故,范长江对于国民政府统合内蒙古之自治举措,给予了严厉批评:“十余年来,于外蒙尚无收复之策,东蒙既失,亦无退敌之方,此不能不置虑者也。强邻压境,在中央政府放任之下,哲里木、昭乌达、卓索图及呼伦贝尔等诸盟、旗、部转瞬非复我有矣,西陲各盟、旗、部势蹙力弱,将更何以御强敌耶!”[6] 基于上述状况,范长江对目下内蒙古自治问题作了深入思考,指出:“内蒙古自治与察绥两省之存在根本冲突,中央不能从国家大局前途作深远之打算,彻底解决蒙古问题,同时不能对察绥两省之疆域、财政等谋周全之办法,而因循于察绥两省当局与少数蒙古王公利害之间,苟且敷衍,致引起蒙古前进派之失望,而授日本以可乘之机。”[7] 三、国民政府统合蒙古地区实效之一斑 在额济纳图王府,范长江遇到了一位国民政府派遣至此执行任务的官员,这位在蒙古孤军独战的青年就是东海滨南通县的王德淦君。范氏在与其谈话过程中,“只见他愤慨的流泪”。据范的观察,王德淦栖息的蒙古包后面不到二十步的地方,就是日本人的特务大本营,他们夜间常于包外施放手枪,更让听者感到其所处环境的恶劣。 范长江讲述了一个故事。此间,因征收鸦片税问题,额济纳图王与邻境酒泉所驻回军发生冲突,图王义子苏剑啸被捕。图王无奈之下,乃求救于中央惟一驻旗人物之调查员王德淦君。调查员当即转电南京上级机关,请求迅速解决回蒙冲突,以免事态恶化,然而一再急电,皆如石沉大海,或则回电谓“电悉”,或谓“已转呈行政院矣”,再三敷衍因循,蒙民乃对中央大为失望,对此空无实权之调查员愈觉无崇敬之必要矣。[8] 范先生还谈到,虽然在如此艰难的情形下,王德淦仍尽力情报工作,不断去游说图王,晓以大义,而望他始终服从中央。图王同样问他:“你天天说中央,中央到底在哪里呢?我当然服从中央,然而我的苏剑啸被肃州回军捕去了!肃州军队不是服从中央命令的吗?为什么我们已几电中央请求主持,连确实的回电都没有一个呢?”[9] 在范氏看来,“这位近代班超,太难做了!既无民族理论可以折服蒙民之心,又无力可以屈服蒙民而不叛,而所恃之后盾,则虚与敷衍,似忘其事,身当其冲者,当感无限凄怆了!”[10] “王德淦君的行动,这时使我最感动。他的悲愤忧惧,和我们大家相同,后方并没有给他任何的力量和指示,他单凭他一点胆力和智力,首先混入日军车队,调查究竟,随时向后方报告,他明知无甚挽救危机的办法,仍然在悲痛心情中,安详地做他应做的工作。” [11] 范长江通过亲历考察了解到,1936年9月中旬,额济纳旗人的情形很不安稳,日本人用反回、反苏的口号,确乎相当煽动了全旗的人心,触动了他们的心弦。[12]而与此相悖的是,中国国家的力量却不能保护蒙古人民生活的安全,于是,“一部分意志薄弱的人就容易背弃国家,托庇于外国势力之下,以图生存。”[13] 四、反省与进路:对蒙古族之国家认同的思考 范长江在额济纳调查时,发现蒙古人称外国人为“俄罗斯”,比如说日本人,则说“日本俄罗斯”。范氏推测,可能因为与蒙古民族接触最繁的,或者是最先接触的外国民族,是以“俄罗斯”名国的斯拉夫民族,显然,他们第一观念经验是俄罗斯是外国人,“如果俄罗斯民族是蒙古民族所最初接触的外国人这话不错,他们当时的外国人就是俄罗斯”。于是,传统观念遗留下来,“俄罗斯”一词,成为外国人的代替,因而有英国俄罗斯、瑞士俄罗斯、日本俄罗斯这些有艺术味的名词出现。[14] 据范长江基于日常生活的观察,蒙古人的观念,并不认“中国”是他们的,“你们汉人”、“我们蒙古人”的观念,非常清楚,“不过,比较对外国人的称呼好一点,还没有叫我们做‘俄罗斯’”[15]。在考察的路上,范先生遇到一群蒙古喇嘛,他们主要是打听日本在额济纳的活动,但并不予以愤慨之气。在白音泰来,当地王公图王爷建设的学校旁边的戈壁滩上,就是日本选定的飞机场,“平硬宽旷,日机已数次起落,异常便利。”据范氏观察,蒙古人对于日机无甚反感,因其总觉天上来去之人,“最低限度,比骑驼而来之汉人可值得欢迎”。[16] 基于上述考察,范长江不无忧虑地指出,“他们似乎在意识上还没觉得:中国是我们各族共同的中国,任何外国势力侵入我们的国家,都应当是敌忾同仇。他们把日本看作和汉族差不多的外族,只不过气势凶一点,局面大一点而已。”[17] 民国二十五年(1936)夏秋之交,范长江深入额济纳、阿拉善旗视察。途经武川县时与外蒙古军正交,不得已返回归化。这让他深有感触:“蒙古本来是我们五大民族之一,今天我们的蒙古民族竟在外人策动之下,以蒙地为根据,向我们自己国家进攻,我们已不能在蒙古地方自由通行。外人之侵略我们,有其必然的原因,而蒙古民族之能听人指使,以攻祖国,不能不令我们用理智来作深一层的觉察反省。”[18]他谈到了历史书写中存在的问题,“如果我是蒙古人,我读现行的中华民族史,一定给我很坏的印象,因为现在所谓中华民族史,大半是以朝代为纬,以汉族历史为经,而不是将蒙藏等族合并编制,这不能叫做中华民族史。所以最好由中央研究院设立各族历史研究委员会,以平等眼光,重新清理各族史事,以新的观点,记述各族之关联。平等记述各族之光荣事迹,表彰各族之优点,纠正各族之缺陷,努力各族文化经济之沟通,提倡各族之自然的相互的融化,育酿成包含各族美德之新中华民族,始为理想的中华民族史”[19]。 范长江回顾百灵庙战争时,不无忧虑地指出,“我们不要忘了百灵庙战争主要的对象,是被利用的蒙古同胞,我们固然很为他们可惜,同时当责备我们过去民族政策之无方,自己家里人跟着外人跑,当然主持家务者有不当的责任。所以我们要有方法召回我们自己人间的误会。百灵庙现已成荒丘,这是我们战争认识不足,所弄成的不合理现象。”[20]并进而指出:“吾人曩在百灵庙战争时,曾痛斥德王之背弃国家,而盛赞我军攻击百灵庙的英勇。然而吾人不能不自责者,国家过去的边疆政策,果曾实质上予蒙人在政治上、经济上、文化上、社会上之出路否?内蒙照现状推移,数十百年后,人口将近于消灭。吾人果曾为蒙人谋宗教之革除,腐败王公制度之改造,衰微经济之再建否?吾知稍加反省,必有梀然不自安者矣。” 基于上述反思,范长江提出,就长远而言,“我们政治上对于国内民族问题,应该想一个妥善的办法,总要使我们自己的弟兄民族,没有被人利用来同室操戈的可能。”[21]他进而指出,百灵庙胜利之后,边疆危机暂缓,陕北问题大体妥贴,和平统一有望,此时殆为整理边疆最好之时机。具体来说,今后宜变消极的防范政策,为积极的团结政策,变削弱与同化政策,为扶持发展政策,“除去边疆各民族之武力、外交与有关国家之经济,须绝对统一于中央外,当以全力扶助边民作飞跃的进步。亟须帮助其经济之发展,培植新兴人才,以代替腐败之王公制度,灌输科学教育,以减轻宗教的毒害,使边地民族迎头赶上近代民族之水准,而为光华灿烂之中华民族作为优秀的成员,如此则各民族与汉族感情融和,外人欲挑拨亦无可能”。[22]他还进一步指出,中华民族是由几个民族共同组成,这几个民族还没有融合成为一个不可分的新民族,彼此间尚有多少不尽同利害的地方。忽视了国内民族问题的存在,而因袭清代政策,终将自找困难。 “归化城!归化城!而今归化却无城;康熙皇帝空打算,塞外风云总不清!”范长江在对历代治理蒙古政策进行反思时指出,有清一代,对蒙古民族采用逐渐消灭之政策,另外设若干军事重镇,以资控制,归化城的兴筑,亦即为此。民国以来,中央政府仍然本着满清的民族政策,实际上并无若何的扩张。自然蒙古民族的本身,受到很大的损失,而蒙古民族前途无望的心理,却给邻人以挑拨离间的机会,愈弄至难于收拾。[23] 范长江对传统王朝国家与近代民族国家之国民意识作了对比。他认为,历史上外族压迫汉族的经过,使中国传统的农业社会没有真正的近代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有的只是少数知识分子的排他的自大,感情上的不甘为人奴,故只要杀掉几个激烈派,收买些知识阶级,对于一般农民不杀戮不掠夺,就可以令其相安。不像近代工商社会,工商业把一个民族连为紧密的有机体,原料的采取,和商品的销售,与其他民族在自己领土内发生绝对不相容之关系,绝无过去所谓“那个朝代不纳粮”之轻松意识。[24]范氏还指出,“现在这些民族大体溶为五大民族,我们相互间的共同利害,较大于我们相互间利害的冲突,我们相互间有悠久的历史,我们现在遭受着外来民族的严重的压迫,我们有共同的危机,我们需要共同的生存,我们已不需要‘我消灭你’或者‘你消灭我’的老的民族路线,我们需要在一种合理的民族关系上来消除内在的冲突,把我们共同的力量,抵抗我外来的侵略,以求共同生存。”[25] 注释:[1]范长江:《塞上行》,宁夏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59~60页。 [2]范长江:《塞上行》,第108页。 [3]范长江:《塞上行》,第132页。 [4]范长江:《塞上行》, 第118页。 [5]范长江:《塞上行》,第29页。 [6]范长江:《塞上行》,第29页。 [7]范长江:《塞上行》,第29页。 [8]范长江:《塞上行》,第56页。 [9]范长江:《塞上行》,第56~57页。 [10]范长江:《塞上行》,第57页。 [11]范长江:《塞上行》,第65~66页。 [12]范长江:《塞上行》,第64页。 [13]范长江:《塞上行》,第65页。 [14]范长江:《塞上行》,第63~64页。 [15]范长江:《塞上行》,第74页。 [16]范长江:《塞上行》,第61页。 [17]范长江:《塞上行》,第75页。 [18]范长江:《塞上行》,第27页。 [19]范长江:《塞上行》,第87页。 [20]范长江:《塞上行》,第10页。 [21]范长江:《塞上行》,第100页。 [22]范长江:《塞上行》,第20~21页。 [23]范长江:《塞上行》,第95页。 [24]范长江:《塞上行》,第74页。 [25]范长江:《塞上行》,第28页。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