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多年殷墟考古队长,在小屯附近散步已经成为习惯。小屯村北的殷墟博物苑,是3000年前商王朝的宫殿宗庙区。我喜欢子夜时分在这里游走。这时候的殷墟,游人散尽,空旷的园子灯熄影灭,四周一片寂静。正是心读殷墟的大好时光。 恍惚间,商王朝从地下苏醒。武丁和妇好并肩而行,贞人在占卜,士兵在操练,祭祀如期举行。宫殿区外,两纵三横的道路上马车奔驰。密集的邑聚间,行人你来我往。不远处,西北流向东南的人工水渠南岸,铸铜作坊火花飞溅。 这不就是殷墟的本来面貌吗? 是的,殷墟见证了古老的商王朝。殷墟的甲骨文为我们保留了3000年前的汉字。殷墟出土的铜器、玉器、建筑基址及丰富的祭祀遗存,展示了中国历史上青铜时代鼎盛时期的物质成就和精神面貌。 2006年,殷墟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那年,安阳举行了盛大庆典。司母戊鼎前人山人海。激动的人们奔走相告。11年过去了,殷墟还是当初模样。参观的人虽然逐年有所增加,但申遗成功时的盛景再未重现。 申遗成功,显然不是终点。 龙门有奉先寺,故宫有三大殿,我们的世界遗产,大都可读性很强。然而殷墟的精彩,几乎全在地下。如何才能呈现?这道考题难倒了许多人。为了宣传殷墟,当地政府组织过“大秀殷商”表演,让美丽的女演员扮演妇好;又请来台湾汉唐乐府陈美娥女士,将武丁与妇好的故事改成南音在北京演出;还在台北故宫策划了“武丁王与妇好后”的文物展览,将“夫妻团聚一家人”的故事讲到海峡对岸(武丁的文物已于20世纪30年代运往台湾,妇好墓中的文物于1976年发掘出土,存放大陆)。遗址之外的功夫算是做足了,然而盛名之下的殷墟,依旧不温不火。 有人提出在殷墟建一座超大型博物馆。此议一出,颇得掌声。世人对殷墟的关注,首选甲骨、青铜器和玉器。建一座超大博物馆,将所有出土文物存放其中,让人参观,确实也能反映殷墟作为世界文化遗产的“突出普遍价值”。 然而我心中的殷墟却不是这样。我念念不忘子夜读殷墟时浮现的那个场景,幻想有朝一日这个场景变为现实。 殷墟的保护和展示,也许最重要的是遗址格局。商朝人自豪地将殷墟称为“大邑商”,人人向往。重要的故事,都在都城展开。飞速发展的考古学,早已突破了早期知识的局限,学术界今天对殷墟的了解,超过了众多史学家。 我们掌握了大邑商的基本布局。确认了商王朝主要宫殿建筑的位置在小屯村东北,四合院是其基本形式。路网、水网的研究进展,使我们明白了水渠与作坊的关系,也知道路旁聚落的大概情形。甚至了解到妇好死后埋在了坡丘之上,前面是一泓清水,池苑旁有丹顶鹤漫步,褐马鸡觅食。 以不伤及遗址本体为前提,在遗址而非博物馆内做好展示文章,或许是更合适的路线。当年的故事,丰富而多彩,依据考古成果,让遗址公园三步一景,五步一故事,让“突出的普遍价值”得以自然表达。 这样的殷墟,人们进得来、看得见。置身场景之中,你能感受3000年前祖先杀人祭祀的虔诚,体会中国历史上绕不开的血腥500年。你能识读3000年前的社会组织、国家制度、文字表达,知道那时人的平均身高低于现在,平均寿命只有30岁,贵族们住着四合院,写着毛笔字,但与平民一样过着吃小米而非白面的生活。 这样的公园是民众的乐园。可以来晨练,也可以夜游。 这样的公园,你也许不必买票。即使买票也是考古票或角色票。考古票让你跟随考古队体验发掘的乐趣。角色票,倘若你不幸购买的角色是“羌人”,则必须面对“被杀”的命运。然而游历殷墟的过程中,你若能认出某个地方的甲骨文,或者碰巧知道陶鬲或者青铜觚、爵的用法,则你不仅可以避免被“砍杀”的命运,甚至可以乾坤大逆转,摇身一变体验一下和“妇好”干杯的感觉。 殷墟依托的洹河不再是普通的河流,它应该是生态之河,更是文化之河。洹水之滨,向中学课程奉献了甲骨文、司母戊鼎等概念。如果结合课本打造“实地版”的历史,或可让抽象的概念不再抽象。 博物馆虽然重要,但遗址才是重点。努力做好遗址内涵的展示,民众才能认识殷墟、自觉保护。 殷墟如此,其他考古类文化遗产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作者:唐际根 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原文刊于:《人民日报》2017年08月10日24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