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朱棣为燕王时,燕邸曾聚集了一批由元入明的杂剧作家,如贾仲明、汤舜民。其后燕王成为永乐皇帝,对杂剧却是赏爱依然。汤舜民《正宫·端正好》散套《元日朝贺》一支中唱道:“瑶池青鸟传音耗,说神仙飞下丹霄。一个个跨紫鸾,一个个骑黄鹤。齐歌欢笑,共王母宴蟠桃。”正是元日朝贺之际搬演杂剧的情景。贾仲明有《宴瑶池王母蟠桃会》杂剧,筵间上演的很可能就是这一出,而这种庆寿剧的宫廷演出几乎贯穿整个明代。藩府也与宫廷同风,即祝寿必要演剧。周宪王作于宣德四年的《新编群仙庆寿蟠桃会》前有小序述其作意:“自昔以来,人遇诞生之日,多有以词曲庆贺者。筵会之中,以效祝寿之忱。今年值予度,偶记旧日所制〔南吕宫〕一曲,因续成传奇一本,付之歌,唯以资宴乐之嘉庆耳。”“今年值予度”,是年作者五十初度也。明代藩王墓出土以仙人为装饰题材的簪钗,当与这一类戏剧人物密切相关。若金银首饰成副,那么祝寿主题正不妨以杂剧形象,如《宴瑶池王母蟠桃会》之类为粉本做成造型不同的若干件,然后总成一幅喜庆图案,如同群仙庆寿剧的末折必有众仙同场祝寿的热闹。 图二七 八仙藻井砖雕(吕洞宾、张果老、钟离权、曹国舅),山西侯马金墓出土 图二八 八仙藻井砖雕(蓝采和、韩湘子、李铁拐、徐神翁),山西侯马金墓出土 群仙中以“八仙”的名称最响亮,它的出现原是以庆寿为因,大约绘画与戏剧是同步的,出现的时间不晚于宋金,只是八个仙人名姓和作为人物标识的道具,经历了很长的演变过程才固定下来。后世八仙组合中必有的何仙姑,此际尚在游离状态,要到嘉靖时期方始确定加入。不过不论八仙画抑或八仙剧,既用于祝寿,注重的自然是它的喜瑞色彩,因此手中持物与人物身世是否贴合实非要义—何况每位仙人的传说都有多种版本—倒是以手中持物见祥瑞最为打紧,也因此八仙的传播与演变过程中,手中物事的归属最是不确定,换句话说,是安排最为随意。山西侯马金墓出土八仙藻井砖雕是吕洞宾、张果老、钟离权、曹国舅、蓝采和、韩湘子、李铁拐、徐神翁(图二七、图二八)。周宪王作于宣德七年的《新编瑶池会八仙庆寿》里,八仙名姓与此相同。 图二九 金八方酒盂外壁(韩湘子、徐神翁、蓝采和),北京右安门外万贵夫妇墓出土 图三〇 金八方酒盂外壁(李铁拐、张果老、汉钟离),北京右安门外万贵夫妇墓出土 图三一 金八方酒盂外壁(曹国舅),北京右安门外万贵夫妇墓出土 北京右安门外明万贵夫妇墓出土的金八方酒盂(图二九、图三〇),外壁每一面各錾一个仙人也是如此八位:吕洞宾负剑,张果老负葫芦,蓝采和持拍板,韩湘子捧花篮,徐神翁吹笛,曹国舅肩后伸出一个笊篱(图三一),钟离权背后微露棕扇,铁拐李身侧探出铁拐。入葬年代为成化十一年,而随葬金银用器的制作时间当早于此年。墓主人之女是明宪宗宠妃万氏,金器出自宫廷赏赐也很有可能。八仙酒盂的人物安排正好可以与有内府演出本的《争玉版八仙过沧海》杂剧合看,第二折吕洞宾唱一支《滚绣毬》:“曹国舅将笊篱作锦舟,韩湘子把花篮作画舫,见李岳将铁拐在海中轻漾,俺师傅芭蕉扇岂比寻常,徐神翁撇铁笛在碧波,张果老漾葫芦渡海洋,贫道踏宝剑岂为虚诓,蓝彩和脚踏着八扇云阳。”八仙酒盂錾刻的人物与《八仙庆寿》《八仙过海》两部杂剧如此一致,应该不是巧合。周宪王《八仙庆寿》且借了韩湘子唱的一支《南吕·牧羊关》把仙人手中的道具一一赋予祥瑞的含义:李铁拐的一支拐是“拄乾坤万载千年”,“刚强如松柏坚”;徐神翁佩的葫芦“包藏着大地山河”,“满贮着灵丹药”;韩湘子提的篮儿是“提撕的福寿全”,吕洞宾的花“是个不老长生种”,“移种在蓬莱阆苑”。第四折结末又是吕洞宾唱的一支《双调·水仙子》,道是“汉钟离遥献紫琼钩,张果老高擎千岁韭,蓝采和漫舞长衫袖,捧寿面是曹国舅,岳孔目这铁拐拄护得千秋,献牡丹的是韩湘子,进灵丹的是徐信守”,“贫道庆寿呵,满捧着玉液金瓯”。曹国舅捧寿面是扣合他手中的一柄笊篱,韩湘子献牡丹则缘自他有令牡丹即刻开花的神通。最终是“瑶池奉献仙桃寿,福禄顺尊星列宿,享富贵亿千春,乐荣华万年久”。 图三二 金镶珠宝群仙庆寿钿,蕲春荆恭王朱栩钜夫妇墓出土 图三三 金镶珠宝群仙庆寿钿(曹国舅),蕲春荆恭王朱栩钜夫 “瑶池奉献仙桃寿”的喜乐,自然也是王府簪钗设计汲取的重要资源。明代的首饰或曰头面一副,通常是大大小小一二十件,颇便于会聚群仙,八仙之外,更有寿星、王母、毛女、刘海。蕲春荆恭王朱栩钜夫妇墓出土金镶珠宝群仙庆寿钿(图三二),细窄的一道弯梁上九只金镶宝仙鹤,个个仙鹤口衔灵芝。鹤背的“螺丝”之端站着手中持物的群仙:汉钟离持棕扇;吕洞宾持剑;曹国舅手拿笊篱(图三三);刘海戏蟾;铁拐李一手持拐杖,一手捧葫芦;蓝采和持拍板;韩湘子一手提篮,一手捧花;张果老拿着芭蕉扇;徐神翁拿着渔鼓和简板。弯梁两端各做出一个圆环,原是为着穿上带子以佩系。组合为金钿纹样的所有部件都是用片材打制成形,因此分量很轻,部件的固结除了攒焊又有“螺丝”—以一根粗丝为芯子,在芯子上等距离缠绕细丝成螺丝状,抽掉芯子,细丝便盘旋动摇如弹簧一般,自然使它插戴起来随步而颤,正好似剧中的群仙“舞碧落青鸾队队,带红霞彩凤翩翩”(《新编群仙庆寿蟠桃会》)。 图三四 仙人乘鹤金簪,蕲春荆恭王朱栩钜夫妇墓出土 图三五 金簪脚,蕲春荆恭王朱栩钜夫妇墓出土 金钿群仙中的刘海(又名刘海蟾)也见于内府演出本《群仙祝寿》杂剧,为下八洞神仙之一,祝寿的供献是“金钱一串、金蟾一个”。金钿之外,同墓出土还有一对仙人乘鹤金簪,均长14.7厘米。簪脚中腰一个口衔花球的龙头,花球上面一个菊花台,菊花心上又是一个金镶宝的大花球,其端托出一方六角露台,铺着斜方砖的露台中间以一根“螺丝”与仙鹤相连,驾鹤仙人的背上复接一根从扁管里穿出来的“螺丝”,顶端撑出金镶宝的华盖。仙人头梳双髻,其一横笛凝神吹奏,其一左手持简板,揽渔鼓在怀,右手拍击下方的鼓面(图三四)。同墓出土尚有另外一对金簪脚,形制与这一对十分相似,簪首纹样很可能也是仙人(图三五)。果然如此,那么几枝金簪当初必是与金钿合为群仙庆寿首饰一副。数件均为王妃胡氏物,妃卒于嘉靖四十三年。 图三六 金镶宝玉群仙庆寿钿,江西南城明益宣王夫妇墓出土 江西南城明益宣王夫妇墓出土金镶宝玉群仙庆寿钿一件,又金镶宝王母骑青鸾挑心一枝,金累丝镶宝双龙捧福寿簪一对,皆属继妃孙氏,也当合为群仙庆寿首饰一副。金钿为双层的金制弯弧,表层上缘的一溜朵云边与下方的海水江崖组成九个嵌宝的小金龛,金龛里各立一个玉仙人,寿星扶杖立在当心,两边对称排着玉八仙:左侧何仙姑拈花枝,张果老持简板击渔鼓,曹国舅击拍板,韩湘子吹笛;右侧铁拐李负葫芦,吕洞宾负剑,蓝采和捧花篮,汉钟离摇棕扇。金钿背衬接焊四个扁管,中穿一根窄银条通贯整个金钿,银条两端的打弯处穿系带子(图三六)。这一件金钿的八仙组合以及仙人的手中持物,已经是完成形态。孙妃卒于万历十年,万历三十一年与王合葬。 群仙庆寿剧中,毛女也是一位几乎不可缺少的脚色。周宪王《新编瑶池会八仙庆寿》即专有一节为伊人画像。李铁拐云:“贫道是宋朝之人,后学浅闻,未知上古,敢问这山中毛女,不知是何代之人?”吕洞宾唱道:“山中毛女为仙眷,想起那秦世又千年,他餐松啖柏看经卷。”问曰:“怎生这般打扮?”答道:“采树叶身上穿,把药笼背后悬,将葛蔓腰间缠。闲向山边,种得芝田,戏银蟾,携白鹿,引玄猿,饥寻野果,渴饮清泉。”于是“引他去赴华筵,礼诸仙,瑶池庆会共忻然,看了他秀色清姿堪为金母侍,清歌妙舞宜在寿星前。”而“采树叶身上穿,把药笼背后悬”,也正是流传过程中逐渐固定下来的形象。 图三七 金镶宝毛女耳坠,南京太平门外板仓徐达家族墓出土 《西游记》里,毛女被派作为牛魔王的山洞守门,却也面貌未改。第五十九回,悟空到了芭蕉洞口叫门,“‘呀’的一声洞门开了,里边走出一个毛儿女,手中提着花篮,肩上担着锄子,真个是一身蓝缕无妆饰,满面精神有道心”。毛女故事用作首饰纹样,也是妆扮如同戏曲小说。南京太平门外板仓徐达家族墓出土一对金镶宝毛女图耳坠(图三七),用弯脚挑起一顶花盖,底端一捧花丛,花丛上面一个仙人,头挽高髻,颈戴项圈,上覆草叶披,下系草叶裙,荷一柄药锄,背一个药篓,药篓里插着灵芝。蕲春明都昌王朱载塎夫妇墓出土一枝金簪(图三八),簪长17厘米,簪脚与簪首以龙头相接,龙身隐于海浪,浪尖上生出层层莲花,花心托起一个栏杆回护的六角台,台上擎出一个曲柄花叶伞,伞下是背负花篓的仙姑,身披草叶衣,腰系草叶裙,左手拿葫芦,右手托一颗珠。“采树叶身上穿,把药笼背后悬”,不必说,簪首纹样正是瑶池庆会上的毛女。 图三八 毛女金簪,明都昌王朱载塎夫妇墓出土 祝寿以及喜庆时节搬演戏剧之外,王府平日宴集也多以演剧侑觞,除却必要有的吉庆戏,排场热闹或谐谑可供笑乐者,也当是常常上演的剧目。明郎瑛《七修类稿》卷五〇《奇谑类》“不知画”条记一则逸事:“嘉靖初南京守备太监高隆,人有献名画者,高曰:‘好,好。但上方多素绢,再添一个三战吕布最佳。’人传为笑。”这固然是一个不懂画的笑话,但此中却也传出另外的消息,即《三战吕布》杂剧以及题材相同的图画都是内臣熟悉的。 图三九 三英战吕布银鎏金分心,蕲春蕲州镇姚塆荆王府墓出土 今存元郑光祖《虎牢关三战吕布》杂剧为脉望馆钞校本,其后附有“穿关”亦即穿戴关目,而这一类多为内府演出本,此可为郎瑛的纪事添一个注脚。湖北蕲春蕲州镇姚塆荆王府墓出土一枝分心,簪首纹样正是三英战吕布(图三九)。三事如此相互映照,很可见出宫廷风气。杂剧情节原是本于《三国志平话》,全剧四折两楔子,三英战吕布的情节即放在第四折前面的楔子里。激战的一招一式由张飞的一支《赏花时》依次道来:“不是张飞夸大口”(吕布云:某仗方天戟,要夺取江山,量你到的那里也);“则你那方天戟难敌丈八矛”(刘备躧马儿上,云:三兄弟放心,看某与吕布交战者);“大哥哥双股剑冷飕飕”(二人交战一合科,关羽躧马儿上云:家奴少走,吃吾一刀。战科);“二哥哥三停刀可便在手”(吕布云:他三人十分英勇,某近不的他。拨回马逃命。走走走。刘备云:家奴走了也。张飞云:二位哥哥放心);“我可直赶上吕温侯”。 图四〇 元至治建安虞氏刻本《新刊全相平话三国志》插图 躧马儿,在此专指跃马的表演程式。分心的簪首纹样便如同这一场景的传摹:画面右方是头戴凤翅盔跃马挺矛战吕布的关羽,拨马逃命的吕布持戟反身,且战且走,左方头裹渗青巾的张飞拍马向前,后面刘备手持双股剑驱马回转,欲和两兄弟一同追战。对比元建安虞氏刻本《新刊全相平话三国志》中三英战吕布一节上栏所配插图(图四〇),可见二者布局相同,惟方向相反。又因为分心特有之造型的缘故,把一座虎牢关安排在当心成为背景。而人物的穿戴与一招一式,又马辔头、马鞍鞯以及刘备坐骑待要转身向后的一瞬,乃至关羽颔下的一部浓髯,以锤錾打造出来的传神与生动,不输版画。簪首纹样设计一方面可以戏曲表演为依凭,一方面也当有图像—如高隆所熟悉者—为粉本。 图四一 四马投唐金分心,蕲春黄土岭村明墓出土 蕲春黄土岭村明墓也是荆王府家族墓,出自该墓的一枝分心,簪首纹样为四马投唐(图四一)。或曰“四马投唐取材《隋唐演义》,元代始编创成杂剧曲目,一般认为是演绎长安城下秦琼、程咬金、魏徵、徐懋功归顺大唐故事”,非也。褚人获《隋唐演义》作于清初。“四马投唐”亦非“秦琼、程咬金、魏徵、徐懋功归顺大唐”。无名氏《四马投唐》(全名《长安城四马投唐》),演隋末李密事,本事见于《资治通鉴·唐纪》及《新唐书·李密传》。“四马投唐”一语在剧中不止一次出现,首见便是头折结末李密的下场诗:“则今日俺四人投唐,走一遭去,金墉城镇守边疆,王世充定计借粮。申时计散了雄兵,罢罢罢,不得已四马投唐。”所谓“俺四人”,则即李密、王伯当、柳周臣、贾闰甫。此剧现存脉望馆钞校内府本。 簪首纹样以一带雄峻的城墙布景,重檐歇山顶的主楼,正脊中间一个宝顶,两端做出吞脊的鸱尾,而下方重檐两端也各有鸱尾高翘。城墙与城门分别錾出砖纹与浮沤钉。画面左方两骑头戴凤翅盔,身穿铠甲,肩有覆膊,前面一人徒手控缰,后面一人挟弓,按照脉望馆钞校内府本所附“穿关”,柳周臣和贾闰甫的穿戴是凤翅盔。画面右方骑马在前者是头戴三山帽的李密,其后为王伯当。马后两个卒子头戴红碗子盔,李密马后的卒子擎出一柄三簷伞,对面的一个执幡旗,旗面用锥点纹錾出“四马投唐”。画面左角一人面上罩了鬼头,当是出现在第三折的鬼力;右角一人背对观者,头梳丫髻,身负毡帽,应为同是出现在第三折的樵夫。城楼上两个头梳丫髻探身下望的童子,城门前立一人双手捧笏,或者表现的是李靖。王季烈《孤本元明杂剧提要》述此剧曰:“事亦略本《唐书》,而多增饰。关目过于繁杂,曲亦率直无俊语,惟排场热闹而已。”不过作为宫廷演剧,“排场热闹”正是最为合宜。正如《三战吕布》结末高唱:“今日个中原清静升平像,保山河臣宰贤良”,“端的是太平之世,愿圣寿永无疆”。此剧末尾也是一段可借以袒露忠诚的唱词:“常言道忠孝的享荣昌,叛逆的受灾殃,这的是断大义施纲纪,正人伦训典常。自古贤良,麒麟阁图仪像,史记内传扬,博一个清名万古香。”作为王府首饰,选取纹样之际必会有如此这般的运思,何况此类杂剧本来也是王府经常搬演的剧目。以此再来看同是出自黄土岭村明墓一对掩鬓中的一枝“关公读春秋”:前景是一张三弯腿内翻马蹄的书案,关公渗青巾,三髭髯,服袍,系带,跷起一足,展卷读书。旁设一几,点着蜡烛,两边各一个头戴红碗子盔的侍从(图四二)。 图五二 楼阁群仙金满冠,上海李惠利中学明墓出土 图四三 二乔读书金掩鬓,蕲春蕲州镇姚塆荆王府墓出土 如果逆推纹样设计的构思来源,则不妨检出《怒斩关平》杂剧第三折中的一个场景—正末扮关云长,唱一支《醉春风》:“这些时稳收着三停刀,尘蒙了一副甲,则我这腰悬宝剑不离匣,常则是插、插。我闲时节看一会春秋,讲一会左传,并无那半星儿牵挂。”姚塆荆王府墓出土一对掩鬓中的一枝是“二乔读书”:小小一座楼阁为远景,近景是牡丹花丛旁边的一架插屏,屏前两个绣墩,绣墩上坐着花冠云肩妆束相同的两个女子,略微矮一点的手持书卷,当是小乔,“二乔”两边各一个手捧奁盒的侍女(图四三)。虽然“二乔读书”在此之前早已是绘画题材,如杨维桢《题二乔观书图》“乔家二女双芙蓉”及“乔家教女善诗书”;明代它也常常悬挂在闺阁,如李昌祺《剪灯余话》卷五《贾云华还魂记》曰娉娉房间里,“东壁挂二乔并肩图”。但也不妨依仿前例,检阅元无名氏《娶小乔》。头折,净扮兴儿,道:“你不知,那一日家里小姐着我问大乔讨鞋样儿去,我到的大乔房里,他姊妹两个,正搭伏着肩膀看书哩。” 四 时常搬演于宴集的戏剧固然是王府首饰设计的文化资源,此外,绘画、刺绣以及其他工艺品中的流行纹样,也都是首饰设计方便取用的图像资料。江西南城明益庄王墓夫妇出土属于继妃万氏的九枝金簪,是题材别致的一副。它是宋元明绘画中楼阁图式的移植,而成功设计为一种新的视觉形式。九枝金簪主题一致,依插戴位置和名称不同而造型各不相同,即顶簪、挑心、分心各一枝,鬓钗一对,掩鬓两对,累丝的透空朵花底衬纹样相同,制作工艺与纹饰风格也相同,当是同时打造。依仿《天水冰山录》中的命名,便是金累丝楼台人物首饰一副。 图四四 金累丝楼台人物顶簪,江西南城明益庄王墓 楼阁图式依然是传统的山字形排列,不过以造型之别而灵活变化。顶簪一枝,金累丝的镂空花板制成一座月台,月台以雕栏环抱,栏边藤蔓缭绕以成万树琪花芳菲绕阁之境。又有矮几上面的盆花舒枝展叶,漫步的仙鹤与鹿可见清幽。左边一座十字脊的重楼叠阁,正脊中间一个宝顶,博风板下是透空式山花。楼阁里一个宽衣大袖的捧盒女仙,肩上飞着披帛,女侍低眉拱手立在门外栏边。右边一座攒尖顶的亭子,亭中一榻,榻上一人高卧,槛窗下边的女侍手捧花瓶。另有女侍二人肃立在亭子背面。瑶台下边一只因疾速飞旋而不见身形的凤凰,折腰反首,托起瑶台。追着凤凰的一朵流云定身在凤尾处,于是成为支撑簪脚的一个托架。扁平的簪脚与凤身相接复弯向云朵,然后垂直下伸,正是顶簪最常见的形制(图四四)。 图四五 金累丝楼台人物(琴棋书画图)挑心,江西南城明益庄王墓夫妇出土 图四六 金累丝楼台人物(宴饮图)分心,江西南城明益庄王墓夫妇出土 挑心一枝,金累丝的花叶与牵绕于上下的花蔓同累丝透空朵花的背板一起撑起楼台殿阁,下方五座比屋连甍,各个帘幔高卷,中间一楹一人对着棋局,旁边一人抚琴,一人展画。又有捧盒者一,捧盘者一,分别侍立在两侧。耸起于后方的高阁里坐了一对捧卷的读书人。显见得挑心纹样是取自于当日流行的琴棋书画图,却又把也是流行题材的“二乔读书”移植过来。背面的一柄簪脚平直后伸(图四五)。分心的造型与纹样差不多是传统仙山楼阁图式的套用,不过以细节的处理使它成为一幅宴饮图。杰阁参差、殿宇峥嵘,以象府第宏丽壮阔。近景是台基上面曲槛回护的一溜殿阁,前设三道高阶。开敞的殿堂里,主人捧圭端坐中间,两边各有侍者四人,除左右各一人手持打扇之外,其余各个捧物。主人左侧一方的奉侍者,第一人手捧注子,第二人奉食,右侧一方奉侍者,第一人手捧承盘,盘承爵杯。分心背面横贯金梁一根,中间起棱的扁平簪脚固定于金梁,然后平直后伸(图四六)。 图四七 金累丝楼台人物(理妆图)掩鬓(右),江西南城明益庄王墓夫妇出土 图四八 金累丝楼台人物(簪花图)掩鬓(左),江西南城明益庄王墓夫妇出土 花叶形掩鬓一对。两枝造型一致,只是以叶尖外拂的方向不同而别出插戴位置之左右。图案同样布置为雕栏曲回的画阁层楼,上方殿堂中间端坐者捧圭,持打扇者分立在左右两旁。下方厅堂帘幕高揭,而戴在右边的一枝,女主人在矮几上面的盆里洗手,前方女侍捧巾,后面女侍抱琴,尾随者捧盒。戴在左边的一枝,女主人右手持镜,左手簪花,前方女侍捧瓶,后面女侍拈花枝,又有一人捧物相随(图四七、图四八)。又云朵式掩鬓一对,表现内容与花叶式掩鬓大抵相同,其中一枝也是临镜理妆:侍女之一在主人面前举一面圆镜,侍者之二在主人后侧捧镜台(图四九、图五〇)。 图四九 金累丝楼台人物(理妆图)掩鬓(右局部),江西南城明益庄王墓夫妇出土 图五〇 金累丝楼台人物(理妆图)掩鬓(左局部),江西南城明益庄王墓夫妇出土 图五一 金累丝楼台人物鬓钗,江西南城明益庄王墓夫妇出土 鬓钗一对,构图与掩鬓相类,不过以造型细窄而稍事省减构图元素。上下殿堂均为居中端坐的捧圭者,下方的主人两旁也都各有侍者,只是主人右边的侍者持物不同,即一是捧钵盂,一是捧唾盂(图五一)。 图五二 楼阁群仙金满冠,上海李惠利中学明墓出土 “仙人好楼居”(《史记·封禅书》),是西汉或者更早即已产生的概念,以楼阁宫室象征美丽富足的无忧之境,这一基本寓意始终贯穿这一图式。明代簪钗也常常取它布置纹样,《天水冰山录》所列“金厢楼阁群仙首饰一副”,“金厢寿星楼阁嵌宝首饰一副”,大抵此类。出自明代墓葬的实例也有不少,如上海李惠利中学明墓出土一枝戴在髻后面的金满冠(图五二)。明益庄王墓出土的万妃金簪借用楼阁群仙的构图,却是表现世间生活,当然这也是延续传统做法,即以旧有图式,讲述新的故事。至于框架里的细节设计,金簪有取意于王府日常生活实录的成分,大约也借鉴了不少当日流行的各种图像。如以古意比拟当下,绘制不止一人、传世不下十数件的《汉宫春晓图》。所谓“汉宫”,在这里便只是雍容华贵、富足安乐的日常生活之象征。一般是取长卷的形式,以庭园楼阁布景,以人物的各种活动组成不同的画面。 图五三 《汉宫春晓图》(折花、抱瓶、携琴),辽宁省博物馆藏 图五四 《汉宫春晓图》(池亭对弈),辽宁省博物馆藏 图五五 《汉宫春晓图》(展卷读书),辽宁省博物馆藏 图五六 《汉宫春晓图》(捧卷轴),辽宁省博物馆藏 辽宁省博物馆藏《汉宫春晓图》,纵33.8厘米、长562厘米,《石渠宝笈》著录为仇英,实为明代晚期之作。图中既有侍女携琴游园(图五三)、池亭对弈(图五四)、展卷读书(图五五),又有侍女捧着书画轴(图五六),以此把琴棋书画之意做足。此外,高阁里对镜理妆(图五七),园子里折花插发(图五八),山石绿茵间设席饮酒,时风之下的闺阁清雅,也莫不撷入画图。万妃的金累丝楼台人物首饰一副九枝,合起来看,也正类同于这样的长卷,而从周宪王散曲中信手拈来一支,即堪为题跋:“盈玉盎仙桃高捧,合瑶笙仙曲齐讴,展素羽仙鹤对舞,饮清泉仙鹿驯游。四般儿妆点的仙境清幽,三般儿成就了千载遐修。”(《北南吕·梁州〈庆赏〉》) 图五七 《汉宫春晓图》(理妆),辽宁省博物馆藏 图五八 《汉宫春晓图》(对镜插花),辽宁省博物馆藏 明代藩王墓历代不曾盗扰,且今经科学发掘而原始信息及资料保存全面者极少。因此今天能够看到的用于随葬的王府金银首饰,不过如同断简零编,实在难以构成完整的叙事。除有铭文者外,具体的制作年代多不易判定。若根据有限的资料勾勒一个粗略的轮廓,那么就女性簪钗来说,大致可以认为,明代前期样式较少,装饰题材的扩展以及品类的丰富,集中在嘉靖及嘉靖以后。名称样式与通行于民间者区别无多,但相比之下体量却可称巨,用材和做工自然也迥出于一般的民间制作,既可以不吝靡费,用珠宝金银妆点出簪钗上的啼莺舞燕,花草呈祥,也可以用无所不至的精巧,在方寸世界里“吹的箫管,搊的筝琶,做的杂剧本色儿诸般妙”(朱有燉《北双调·重叠字雁儿落过得胜令·咏美色》)。出自湖北蕲春都昌王夫妇墓的王妃首饰与江西南城明益庄王夫妇墓出土继妃万氏的九枝金簪,尤为此中翘楚。至于簪钗的主人亦即藩王眷属,却是失语的一群,从《藩献记》记述的贞节故事—王卒,无子,妻妾每以自经的方式相殉—中,看不到当事者的只言片语。绝大多数墓志铭,载录墓主人的贞孝节行之外,其他种种,所及甚微。金簪无言,但至少可以它的艺术语汇呈露藩府女性的依稀光影以及生活中浮荡的一抹时代空气。 王府所在,很多时候是引领风尚的。《陶庵梦忆》卷六“菊海”:“兖州缙绅家风气袭王府,赏菊之日,其桌,其杌、其灯、其炉、其盘、其盒、其盆盎、其殽器、其杯盘大觥、其壶、其帏、其褥、其酒、其面食、其衣服花样,无不菊者。夜烧烛照之,蒸蒸烘染,较日色更浮出数层。席散,撤苇帘以受繁露。”此王府,为鲁王府,张岱的父亲曾为鲁王右长史,时鲁宪王在兖州。任职于王府之外,游于藩邸的士子才人也不在少数。江南地区虽然不设藩府,但王门珠履却不乏江南名士,声色游艺,风气之传习,固不限于一时一地。王府金银首饰自然也每以夺目之色摇漾在四时花海管领风韵。尽管明代各个藩王享禄并不平衡,甚或常有禄米不给的困窘,未必总可以享受穷奢极欲的生活,然而“穷奢极欲”到底是那一时代—尤其是明中后期—缙绅富室的普遍追求。《陶庵梦忆》卷三《包涵所》记钱塘包应登归老后经营园亭以声色自娱,乃“穷奢极欲,老于西湖者二十年”,“著一毫寒俭不得,索性繁华到底”。此“繁华到底”一语,今用来点评藩王墓中随葬的金银首饰,也正好切题。 (文章来源:《中国国家博物馆馆刊》2016年第8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