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的另一面》收录的,是郑嘉励2009年以来所写的杂文。大致可分五类:“行路”篇,是考古旅途中的所见所闻所感;“观物”篇,以古物为由头,个别篇章出以“科普”的面貌,实为第一人称的抒情遣怀;“冢书”篇,是围绕古代墓葬的写作;“石语”篇,是围绕古代摩崖碑刻的写作;“谈薮”篇,是杂谈调侃类的文字,酸甜苦辣、百味杂陈。 郑嘉励表示,事实上,书中不少篇目界限暧昧,难以截然归类,“这组文字题材庞杂,但多数有其共同点,那就是以说古代物事为主,且通常取材于田野生活。对考古工作者而言,这是自然而然的。” “我所从事的工作,从根本上说,不能发财。”郑嘉励感慨道:“道路是自己选择的,乐趣是最好的老师,多读书、多行路、多思考。如果可能,写点东西,生活也许会变得更有趣味。” ![]() 郑嘉励,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员,《考古的另一面》作者。 (受访者供图) 1 动手动脚找东西的读书人 深圳商报《文化广场》:能介绍一下您的求学、从业经历吗? 郑嘉励: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出生于浙江省玉环县的农民家庭。在1991年考上大学之前,我从未离开过玉环县。我的小学、中学,在家乡完成。父母的共同心愿,是希望我考个好大学,不再当农民。我成绩还行,否则念不了考古。当年设有考古专业的,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所“名牌大学”。但我对考古并无了解,知道的考古学家只有裴文中,就是发现北京人头盖骨的那位名家,教科书有载。 我的大学志愿几乎全是历史学,但1991年被厦门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录取,却是此前不曾想到的。老师安慰我说,考古和史学是兄弟学科。其实,现代考古学尤其是史前考古,与传统史学很不相同。 深圳商报《文化广场》:对考古的兴趣源于大学四年的专业学习吗? 郑嘉励:我对考古的兴趣萌发于大学实习期间。考古学科实践性较强,好比介绍唐代瓷器的特征,口说无凭,讲得天花乱坠,别人也不明白。若让学生面对实物,上手观摩,辅以指点,只要不太过愚顽,就容易有所认识。课堂上的道理,过去不明白,在工地上竟然豁然明晰。田野工作的最大好处,就是付出就有收获,而且总能遇到新鲜的人和事,除了知识的收获,更有生活的滋养。 1995年大学毕业,我进入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工作,直至今天。考古人要在野外第一线,但是底子上又是读书人,所以,我们自称为手拿锄头“动手动脚找东西”的读书人。我每到一地,总是阅读当地的旧县志和文史资料。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吧。 考古是一种生活方式,也是做学问的方式。读书,让我们能够在田野中发现问题;行路,确保写出前人未有的唯一的文字。 2 考古是我的“安身立命之本” 深圳商报《文化广场》:在您看来,考古是工作,还是生活? 郑嘉励:田野考古、读书是一种生活方式,但都不是生活的必需品。考不考古、读不读书都一样,生活才真正重要。什么是生活?这问题也许可以这样问,什么才是有意义的生活? “意义”是个主观的概念,人生意义是靠自己赋予的,我们追求的只是“自以为有意义”的生活。考古这工作,给予我稳定的收入,即“安身”之本;学术给我意义感,即“立命”之本。作为考古工作者,考古是我的“安身立命之本”。 当然,别人完全可以不这么看。演员就认为,塑造角色是“安身立命之本”。不能简单说什么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我母亲至今认为,考古是吃饱了撑着的行当,也不妨碍她自得其乐的生活。如果一定要找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东西,那只能是粮食与爱情,与考古无关。 深圳商报《文化广场》:您心目中的理想生活状态是怎样的?除了考古,您还有哪些小爱好? 郑嘉励:我理想的生活状态,就是追求一种自认为有意义的、充实的生活,而且最好始终处在追求的状态中,用套话说,就是“理想,永远在路上”。我不期待那种所谓“永远无忧无虑”的生活,那跟一潭死水无异。 我的业余爱好,过去很多,现在较少,主要是音乐,流行的、古典的。 深圳商报《文化广场》:能透露一下您的朋友圈吗?朋友们有没有受您的影响,成为考古或收藏达人? 郑嘉励:我的“朋友圈”,主要有三类人:一是学生时期的同学;二是文博界的朋友,主要是浙江各地文博系统的友人,与他们有工作的联系,也有志趣相投者;三是史学界的,主要是杭州、上海、北京各高校的宋史学者,宋元时期的历史和考古,是我有兴趣的领域。 很多人表示对考古有兴趣,只是个假象,他们是对CCTV的“探索发现”、《盗墓笔记》描绘的“夸张的考古”有兴趣,当我告诉他真正的考古工作状态,人们未必真有兴趣;我不搞收藏,在我所关注的研究领域,考古报告、学术期刊披露的考古材料、中外博物馆的藏品,已然够用,无需关心私家藏品。 3 不是“科普读物”,更不是学术读物 深圳商报《文化广场》:想通过写作,从考古学家变身为作家吗? 郑嘉励:我的写作,纯属“业余”,也无将自己“搬进文苑”的意思,我不是任何级别的作协成员。只是有话就说,无话就搁笔,如此而已。我在报刊上开专栏,朋友也几乎不给我期限和数量的压力。 深圳商报《文化广场》:《考古的另一面》是如何诞生的,你怎么评价这本书? 郑嘉励:我的写作,取材于考古生活中的所见、所闻、所思,加以提炼而成。当然,我于文体、文字的个性,是有追求的。 《考古的另一面》面世之初,有点争议,有人认为这是一本“怪书”,文体暧昧。有考古同行甚至质疑:一个专业的考古工作者,却不描述自己的本职工作,比如发掘了哪些古墓、遗址?又无学术创见、重大发现,写它作甚? 这是因为朋友误读“文本”的缘故。考古工作者的写作,通常只有三种类型:一是材料性的考古报告;二是研究性的学术论文;三是普及性的科普读物。《考古的另一面》不属于上述的任何一类,这是文艺性的文字,所有文字都烙有强烈的个人风格。这不是“科普读物”,更不是学术读物。这是第一人称的抒情遣怀,借考古的酒杯,倾诉我对历史、现实、生活、人情世故的看法。 活泼的“文体”、散漫的题材,与考古职业“严谨、刻板”的公众形象,形成强烈的“违和感”。这种“违和感”容易引起误读,但这正是我所追求的东西。 有个细心的读者,指出小书中共有31处涉及古墓,却无一处提及出土文物的特征和价值。全书唯一提及的发掘经历,竟是一座空墓。作为职业的“挖墓人”,与读者反复探讨的问题,只是作为现代人的我们在面对古墓时,应该抱持怎样的态度?是的,我就是想跟读者交流我对古物、古人的态度,讨论古物与今人情感、趣味和思想的连接之道。稀薄的学术性、浓郁的文艺性、深沉的人文性,就是我追求的“文本”特征。 其实,我也写过“考古发掘记”之类的文字,比如《雷峰塔地宫考古发掘十周年纪》等,因为考古发现本身的轰动性,这类文本虽然很简单,但容易赢得读者。但是,我不想那么写,宁可写一点“不衫不履”的文字。 4 很多朋友乐意跟我一起往乡下跑 深圳商报《文化广场》:创作《考古的另一面》时,有哪些收获? 郑嘉励:这样的写作实验,对我来说,是有价值的。作为考古工作者,如何尝试着以写作的方式,寻找工作与生活之间的平衡点,考古行业与公众之间沟通的平衡点。 首先,考古探索未知的领域,是“向外”的知识追求,但是,“向外”的追求,须有“向内”的面向,即有助于自身精神世界的丰富、人生境界的提升。我的写作远未完美,但是初步呈现了考古工作在丰富个人生活领域的多种可能性。 其次,我从事的“封闭”的专业工作与公众有沟通的必要。考古作为一门人文科学,只有知识的传播是不够的,还需要以情感打动人,并予人以趣味的共鸣、思想的启迪。我尝试建立起考古工作者与公众之间情感、趣味、思想的连接,我的写作远未完美,但毕竟初步呈现了两者连接的多种可能性。 深圳商报《文化广场》:作为一本记录考古第一线生活的书,《考古的另一面》有关怀,有深度,也很有趣,您是怎么做到的?您是一个有趣的人吗? 郑嘉励: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趣”的人。我在金华武义县考古发掘时,很多人乐意跟我一起往乡下跑。朋友说,游山玩水、考察古迹时,听我胡说八道,很有意思。 我们作文时,心里装有读者,追求“知识性、趣味性、思想性”的统一,语言简洁、准确、平实。这些都是初中语文的要求,也是作者的本分。当然,在内容和思想方面,则不必太过迁就读者,努力做到自己怎么想,就怎么说。 (原文刊于:《深圳商报》2016年11月14日第C02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