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初,黄岩屿头乡前礁村出土了南宋赵伯澐古墓,轰动一时。 这座南宋古墓,出土了大量随葬丝织品,还原了一位南宋文官生前的服饰礼仪,因而被学界称为“宋服之冠”。 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员郑嘉励,参与了黄岩赵墓发掘的全过程。多年的考古经历,让这位“老司机”看到了考古的另一面。 7月30日,郑嘉励在台州市图书馆以《终极之典——从黄岩南宋赵伯澐墓说起》为题,以赵伯澐墓的发现为引子,讲述了古代文人的墓葬礼仪,进而引申到古人的生死观及“终极思考”,讲座十分精彩。记者截取其言论加以整理,成文如下。 赵伯澐的古墓,坐落在屿头乡前礁村一个叫“大坟”的小山丘上,正对着长潭水库。这里拥有典型的江南风水:背山、向阳、面水、藏风、纳气的“怀抱之地”,就像一把太师椅。 这是一座长方形竖穴砖椁石顶墓,合葬着赵氏夫妻两人。石顶墓室以深埋、密封为特征,棺木与墓壁之间用“三合土”整体浇灌,与外界完全隔绝,使得墓室具有非常好的防腐效果。可以说赵伯澐墓,从选址到墓地构造,都非常符合当时的丧葬礼仪。 古人对于丧葬有着一套完整、系统的礼仪。北宋理学家程颐在其《伊川文集》的《葬说》中写道,“地之美者,则其神灵安,其子孙盛”,好的葬地,“须使异日不为道路,不为城郭,不为沟池,不为贵势所夺,不为耕犁所及”。确定墓地后,“必四、五丈通石,必更穿之,防水润也”,并以松脂涂棺椁,石灰封墓门。 之所以要走这么多程序,是因为古人相信有灵魂的存在,先人的灵魂可以干预人间的生活。好的墓地,可以让逝去的人灵魂获得安宁,方能庇佑子孙。 灵魂不灭,是古代丧葬的核心观念,种种礼仪,莫不与“魂魄”观念相关,坟墓不只是为死者而设的,生者更是想通过为逝者选择好的墓地来谋取当下的福祉。 古人的墓葬,也讲究昭穆制度,昭穆即以位次规范长幼尊卑。赵伯澐墓中,赵伯澐本人居左室,其妻李氏居右室,以示男尊女卑。 更大型的墓葬昭穆制度,是族葬,即同一高祖的子孙葬在同一块墓地。《周礼·地官·大司徒》有云:“二曰族坟墓。”清代孙诒让对此正义:“族葬,盖以先祖居中,子孙以昭穆居左右,所谓生相近、死相迫也。”儒家最推崇“周礼”,族葬亦是士大夫眼中丧葬制度的最高境界。 陕西蓝田县出土的北宋吕氏家族墓园,不啻为古代士大夫阶层族葬的范例。墓园由墓园北沟、墓葬群、家庙遗址、神道组成,29座墓葬在墓园北部,以墓园中轴线为准,纵向排列关系,为“长子长孙”系列,同辈人的横向排列关系仍以中轴线上长房为中心,突出体现年长者尚左的观念。 而赵伯澐虽是南宋时期的贵族,依据《黄岩西桥赵氏宗谱》记载,他只与其三个儿子葬在“大坟”,其父赵子英,其另外三个儿子,都葬在别处,未形成家族墓地。 不光是赵家,南宋时鄞县的史弥远家族,从史浩、史弥远到史嵩之都是权倾一时的权臣。史弥远埋在鄞县,史建的伯父埋在现在的石刻公园,史嵩之埋在余姚河姆渡,还有些人埋在奉化,有些人埋在慈溪,每个墓相距非常远。以南宋史家的财力,如果想依据昭穆制度,建造一个大型的家族墓地,恐怕不是一件难事,然而他们并没有这么做。 宋代大理学家朱熹,儒家思想集大成者,本应维护周礼“合族聚葬”制度,但朱熹墓在建阳黄坑镇大林谷,父亲朱松墓在政和县,儿子朱塾墓在建阳另一个乡镇。伟大如朱子,也未能在丧葬礼仪上向周礼看齐。 为什么宋代时,北方有族葬传统,到了江南,这一传统就消失了呢? 明初学者宋濂在《赵氏族葬兆域碑铭》中说:“盖大江以南拘泥于堪舆家,谓其水土浅薄无有族葬之者。”元代奉化学者戴表元分析道:“江南山稠水迫,难用中原昭穆为穴,穴多者惟以砖椁隔分左右。” 江南地带地下水的水位高,往地下深挖便出地下水,不适合造家族墓地,这是原因之一。但恐怕更重要的原因,如同宋濂所说,是因为江南士族看重风水,而美其名曰水土浅薄而已。 一片青山看上去哪儿都可以建墓葬,但实际上若按照苛刻的风水学观念,适合埋墓的地方可能就一两处。 以史弥远家族为例,大抵是每一代家族成员,都想为逝者找到一个风水优越的地方,好保佑子孙升官发财,因此导致了家族成员各葬一地。 风水是世俗观念,族葬是理想的儒家伦理观念,正是因为世俗大于理想,才导致了江南一带无族葬的景象。 赵伯澐父赵子英,在南宋是第一代南迁的移民贵族,才到黄岩,就将葬俗“在地化”,不讲究家族的昭穆制度了,其余的北方移民也几乎如此。 当然,也有例外。 宋六陵,位于绍兴市富盛镇攒宫山茶厂,这里有高宗、孝宗、光宗、宁宗、理宗、度宗等南宋六帝陵寝。这里有多代人合葬,按照中原传统,长幼尊卑,井然有序地排列安葬。 宋代帝王们于江南地区设置了家族墓地,明显不符合地方的自然地理条件,之所以“刻舟求剑”,目的是为了宣扬其皇家正统的地位——百姓可以不照周礼行事,帝王家却不得不保持原有的姿态。 除了宋六陵之外,还有个个例,那就是金华武义明招山吕祖谦的家族墓地。自曾祖吕好问建炎年间南迁,凡六代人,聚葬明招山。 吕祖谦来自于一个世代显赫的家族,他的六世祖叫吕夷简,是宋仁宗时期的宰相。吕夷简的宗墓在新郑县怀忠乡神崧里,七世聚葬。北宋灭亡后,吕好问南渡,他的四个儿子都居住在不同的地方,没有一个是武义人。 但是这四个儿子将吕好问葬在了明招山,建立了家族墓地,他们自己死后也都葬在了这里。之后,从南宋初延续到元代的150余年时间,吕氏子孙虽然分散四处,但死后都葬在明招山的家族墓地里。据“明招山坟图”记载,一共有96座坟。 吕祖谦家族是个南渡的学术世家。合族聚葬,是这一家族的特殊追求,他们想通过墓地将家族凝聚起来。 正是这些个别家族的“坚守”,让中原“族葬礼”在南方落地生根。元代礼书中,开始出现了“族葬”的讨论,族葬观念由精英阶层向中下层社会渗透。浙江南宋族葬墓地很少,但到了明代,族葬墓地多了起来,有义乌冯氏家族墓地、乐清高友玑家族墓地等。 坟墓虽然是往生者的归宿,但同样体现了生者的意志。从南宋的世俗化墓葬观念,到元明时期,家族墓地逐渐在江南普及,这条历史脉络,希望能给当代人一些思考。 (原文刊于:《台州日报》2016年8月5日第05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