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是中国封建社会发展的停滞期,这是上世纪50至70年代末史学界的主流认定。现在则出现了相反的观点,认为明中叶以后中国经济得到大发展,晚明时已成为世界金融中心,明史由此而成学术界关注的热点,并引发一系列研究悖论—— 一百多年来,从维新、革命、抗日,到反右倾、十年浩劫,在中国但有重大事变几乎都有明史的踪影,此可谓中国人的百年明史情结。在中国历史上,没有哪一朝像明代一样,在民众中引起了如此广泛的兴趣和不同观念的争论。 从20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末,大陆史学界的主流几乎都认定,明清是中国封建社会发展的停滞期。现在有一种观点则相反,认为明中叶以后中国经济得到大发展,晚明时已成为世界金融的中心,尤其是西方学者彭慕兰的《大分流》、弗兰克的《白银资本》的出版,颠覆了传统的西方中心论,认为16、17世纪世界的中心已从西方转向东方,这两本书在国内外引起强烈的反响,明史由此而成为学术界关注的热点,引发一系列的悖论,究竟有哪些相互矛盾的现象和不同观念?问题的症结又在哪里?主要有四。 ■中央集权制度的极度发展与全面失控的后果 要回答这四个悖论,首先要认识明代的开国皇帝朱元璋。在中国历史上,从下层起义当上皇帝的著名农民领袖有刘邦、李自成、洪秀全,刘邦是亭长、李自成是驿卒、洪秀全是落第秀才,地位不高却有一定的身份。真正苦大仇深、三代贫农的只有朱元璋,他父母穷得无葬身之地,抛尸荒野,自己连名字都没有,以数字作称呼,叫重八。他勤奋,当了皇帝以后,日看奏疏多达20万字,批示400多件。他妻妾成群,却不好色。这样一个人当皇帝有超强的自控力,更有超强的控制欲,权力绝不容许他人分享。他断然取消通行1400年的宰相制,六部和军队一切军政大权盖由他一人独断独行,并规定后世凡有建言设宰相者一概处以极刑,以确保世世代代权归一人。凡是同他共过患难的建国功臣,一概杀绝,连续杀了十多年,诛杀三万多人,从此再无人能与他对抗。他勤俭治国,痛恨贪官,贪污60两(相当于现在一万元),即遭剥皮;他心胸狭小,因为江南人民曾支持过他的政敌张士诚,建国后就对江南课以重税,限制南方人科举和当官。他还建立了特务系统,对官员、百姓实行全面监控。中央集权制度发展到极致。 然而过度的集权是把双刃剑,皇帝到了权倾天下再无任何约束的地步,又会伤害皇权自身,极度专制的社会结构滋养出了一代又一代昏聩的帝王,骄奢淫逸的生活方式销蚀了他们管理国家的起码能耐,再也无能驾驭庞大的国家机器。因此明代出现了历史上从没有的现象,就是皇帝不理朝政。嘉靖中年后不见朝臣;隆庆三年不发话;万历三十一年不上朝,深居内宫,寻欢作乐;光宗短命;熹宗整天弄斧,作木工,对政事一窍不通。到崇祯执政,虽然向往治平,但大厦将倾,已无回天之力,因此后人说,明亡实在是亡于万历。 皇帝不上朝,也和大臣不见面,大臣辞职都没法辞,于是按惯例送上一封辞呈,也不管准不准,弃官回家。有的大臣离职之后皇帝也不知道,知道了既不挽留也不责怪,官缺了也不调补。管理国家事务的最高行政机构竟然擅离职守,有的衙门长达十多年无人负责。万历四十年中央六部中的吏部、兵部、礼部、户部、工部都没有专人负责。刑部长年不审案,监犯家属百余人跪哭在长安门外,要求断狱。 官员不理公务,却奔竞于朋党之争。官场中党同伐异,爱恶交攻。吏部选用地方官,因为竞相请托,相持不下,不得已由抽签定夺,时人讥笑吏部成为“签部”。从中央到地方,门户林立,派系深重,各有自己的羽翼,互相攻击和报复。明人惊呼: “职业尽失,上下解体”,国家机器再也不能正常运转。 朱元璋建立了极度专制的制度,但皇权至上不受抑制,又导致自毁长城。极度控制后就全面失控。这是封建专制政体不可克服的矛盾。危机表现在这种瘫痪的局势不是来自敌对阶级的冲击,而是来自统治阶级的最高层,王朝失去自我调节的功能,只能沿着瓦解的趋势走向灭亡。 ■拥有世界最多的货币却发展不了资本主义 据弗兰克《白银资本——重视全球化中的东方》估算,从明中期到明末,百年间从西方流入中国的白银大约有7千到1万吨,相当于2亿到3亿两白银。约占世界白银总产量的1/3,这庞大的白银已超过欧洲国家的总和。因此认为明代已成为16、17世纪世界金融的中心。明代确实集中了世界最多的白银,但是不是因此就能成为世界金融的中心? 值得重视的是,白银进入流通领域才成为货币,如果不能进入流通,那只是贵金属,大量的银两如果能进行工商业运作,制造有效需求,商业资本就可能转化为产业资本,推动中国资本主义的产生,但这些白银在中国并没有产生这种作用。海禁政策严厉禁止与外国人做买卖,中国并不盛产白银,白银的大量输入,主要是私人贸易,而不是国家贸易,这种贸易在明朝视为非法的走私行为,予以打击和镇压。所以大量的白银不能起到支持海上贸易的作用,只能是买田、买地,投入土地,或者窖藏,高消费,白银一旦退出流通领域,投入土地,那就不再成为资本,实际上是扩大地主经济。高消费能促进商品经济的发达,但这不是产业经济,白银成为窖藏那就变成死钱,不再有货币的职能,所以大量白银在中国并没有起到推进生产的作用。当时东印度公司初创时,只有白银十多万两,就能发展成东方贸易的霸主,横行海上。中国有那么多的白银却困守家园,不能促进资本主义萌芽,弗兰克说中国成为世界的金融中心,那是不了解中国国情,是一厢情愿的推论。 这问题足以使我们深思,中国并不缺少资本,却缺少支持资本运作的正确政策,是海禁拖了中国走向近代化的后腿,所以对中国成为世界金融中心一说,不便苟同。 ■最宏大的舰队与片帆不得下海 郑和下西洋航行海上二十八年,证实明朝拥有世界上最庞大的舰队,然而又何以奉行片帆不许入海的政策? 这是因为朱元璋的劲敌陈友谅善于水战,被朱打败后逃到海上,朱元璋担心这批人得到大陆居民的给养,下达禁海令,以切断其与大陆居民的联系。这是出于政治的考虑,洪武十四年(1381年)颁发“禁濒海民私通海外诸国”不准造船下海,不准将船租给下海之人,凡有违抗者或私运番货的都加以严惩。清初又厉行禁海,因为明亡后,一批忠于明朝的遗民逃到沿海成立南明政权,在海上活动,为了封锁南明与大陆的联系,清代变本加厉地实施禁海政策。所以这两朝的禁海,不约而同地都是出于巩固政权的需要,只算政治账,不算经济账。 郑和下西洋本身也是源于政治原因,朱棣发动兵变攻破南京城后,建文帝连同玉玺失踪,由于朱棣是藩王,承继大统,名不正,言不顺,建文帝的存在对他的皇位是莫大的威胁,《明史·郑和传》说:“成祖疑惠帝亡海外,欲踪迹之,且欲耀兵异域,示中国富强。”这是说下西洋的两条理由,一为寻找建文帝;一为宣扬国力,实际上是海上的游行示威。出海和禁海一样都是出于政治需要。虽然学界对下西洋的目的有各种说法,但以此说比较符合国情和朱棣的性格。只算政治账,不算经济账为封建统治者的通玻 中国占有世界白银的三分之一,为什么不能走向近代化之路,深入这个问题的关键之一,是对海上贸易的看法。 ■宣扬君权至上却非君思潮四起 明代是皇权最集中、思想统治最严酷的时代。道德规范,经史子集,社会风尚都以扶持名教为宗旨,以忠君为核心。被誉为亚圣的《孟子》一书,只因说过民贵君轻的话语,遭到朱元璋的亲笔删改,只允许程朱理学,一家独霸。臣民被视为草芥和奴隶,稍有触犯便当堂脱下裤子打屁股。如此羞辱虐待官员士大夫,然而愚忠者却前仆后继,忠君忠到如痴如迷、若愚若傻。明初有方孝孺,明末有东林党,身受冤案,却视死如归。 然而到万历时期,朝野上下,骂皇帝成风,指责皇帝酒色财气四毒俱全,咒骂皇帝“嗜利心滋,布满虎狼,飞而食人”,诅咒“天人共愤,大难将作。”“一旦众畔土崩,小民皆为敌国。”有的一一痛陈:“乱政亟行不可枚举,而病根总在货利一念。” 皇帝与百姓争利这不可思议的现象,就在明万历时期上演。原来皇帝的消费是靠户部从税收中提取一定的比例,称之为“金花银”供宫廷开销,就这简单的约束,也容不得,日益膨胀的贪欲,无所不为的权力,使得皇帝无所顾忌,干脆跳过户部和地方官府这一环,直接派宦官到地方征税,并成立“中使衙门”,按皇帝密令行事,这无异于与地方政府相对立,而这批奉有皇帝密令的特派员,藐视官府,横征暴敛,鱼肉民众,多次引发民众反抗,地方官往往成为社会暴乱的带头人。此类动乱在万历时期遍及东南西北各省,有详细记载的就多达40多起,有的长达两个多月不息。一些仁人志士挺身而出,抨击君主,民众对皇帝讥评嘲讽,街谈巷议,一时间非议君主蔚为社会时尚,成为明清之际启蒙思潮的先导。 这在中国是空前绝后的现象,而这现象的出现盖由于皇帝的自毁长城。要知道地方官府是皇朝法定的系统,皇帝是这一体制的代表人,理当对这一系统予以保护,不能轻易毁弃,可高度集权,不受任何监督的结果,刺激皇帝为所欲为,一脚踢开法定的组织系统,另立衙门,侵犯各级官府的权力和官员本身,引爆体制内的矛盾。危机表现在,这种瘫痪的局势非来自敌对势力的冲击,而是来自统治阶级的最高层,皇帝自己,以致高度集权与高度涣散在同一王朝的首末出现。这预示皇朝已失去自我调节的功能,只能沿着瓦解的趋势走向灭亡,清代学者赵翼在《二十二史札记》记述说:“论者谓明之亡,不亡于崇祯,而亡于万历云。”指的就是这不能逆转的趋势。 这四种悖论,其根源是一个,专制集权推向极致,必然走向它的反面。过度集权与全面溃败如影相随,晚明就是一面镜子。 (作者为中国社科院历史所研究员)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