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正统汉学家的学术二重性 作者: 罗检秋 清末汉学家人数众多,思想参差。长期以来,研究者对正统(或曰保守)汉学家注意不多,仅作为先进人物的对立面略带评述。实际上,一些看似保守的汉学家学术上具有趋新与守旧的二重性。近年有论者注意到他们思想、学术上有旧有新,但他们究竟“新”在何处?又“旧”在哪里?具体面貌仍很模糊,一般仍将思想与学术笼统论述,多着眼于社会政治思想的保守性。思想与学术密切相关,却并非等同。学术面貌由具体见解塑成,正统汉学家的学术新旧也体现在对诸如今文经学、汉宋调融、西学东渐、经世致用等潮流的态度和见解。现有研究对正统汉学家与今文经学派的冲突论列较多,其它问题则语焉不详,甚至误识。 晚清汉学家的情形不一,有的僻居偏远,不入时流。但一些正统汉学家并未脱离学术新潮,如王闿运、王先谦、俞樾、叶德辉、张之洞、苏舆等人思想上显得保守,却置身于学术流变之中,对学术新潮既有批评,又有认同。本文综考其学术二重性,进一步辨析其学术新旧。 一 对西学的取舍 清代士人对于西学的态度经历过曲折,但已形成汲取西学的传统。明清之际,西方的天文、历法、数学已传入中国。徐光启、李之藻、王锡阐等士大夫顺应西学东渐之势,究心并引进西学。17、18世纪,京师和长江下游地区成为士人研究天文、数学的中心。前者主要是官员学者适应朝廷测天制历的需要,后者则多属书斋中的学理探讨,两个群体的看法同异互见而又互相影响。清代汉学家梅文鼎、阎若璩、惠士奇、江永、戴震、孔广森、钱大昕、凌廷堪、李锐、焦循、焦廷琥、吴兰修、董祐诚、许宗彦、程恩泽、俞正燮、阮元、李兆洛等数十人都与天文算学结下了不解之缘。[i] 清初究心实学者多宽容或汲取西学。王锡阐“兼采中西,去其疵类,参以己意,著《历法》六篇,会通若干事,考正若干事,表明若干事,增茸若干事,立法若干事”。[ii]梅文鼎更广泛地会通中西,认为中西算学各有价值,又均有不足。他说: “余则以学问之道,求其通而已。吾之所不能通而人则通之,何问乎今古,何别乎中西?”[iii]乾嘉时期,中西交流陷入中断,但汉学家仍一定程度兼容西学。“四库馆”的汉学重臣纪昀云:“欧罗巴人天文推步之密,工匠制造之巧,实逾前古,其议论奇诈迂怪,亦为异端之尤。国朝节取其技能,而禁传其学术,具存深意。”又云:“其制造之巧,实为甲于古今,寸有所长,自宜节取。书中所载,皆裨益民生之具,其法至便而其用至溥。”[iv]所谓“节取其技能”而“禁传其学术”,即汲取天文、算学等实用知识,而拒斥西方思想学说及宗教。这代表了清朝择取西学的基本态度,直到清末才有所改变。 在重道轻器的取向中,清代汉学家不可能接纳西方政教,他们调融中西的主要途径是汲取西方天算之学。究其原因,一则明末清初中西交流余波未绝,传衍后世。主持编纂《畴人传》的阮元谓江永“读梅文鼎书,有所发明,作数学八卷。”“戴震传永之学,复为订定。……后震携永书入都,无锡秦尚书蕙田见而奇之,撰《五礼通考》,摭其说入观象授时一类,而推步法解则载其全书。”[v]凌廷堪认为,戴震的《勾股割圜记》“唯斜弧两边夹一角及三边求角,用矢较不用余弦,为补梅氏所未及,其余皆梅氏成法,亦即西洋成法,但易以新名耳”。[vi]可见,因学术的传承性,乾嘉学派直接继承了清初天算之学。二则汉学本身的内在需要。先秦典籍记录了古代科学知识,天文、算学成为经学的必经阶梯。戴震说:不懂天文,不能读通《尚书•尧典》;不懂古音,不能读通《诗经》;不懂古代名物制度,不能读通《仪礼》;不知古今地名沿革,不能读通《尚书•禹贡》和《周礼•职方氏》;不懂数学,不能读《周礼•考工记》;不懂鸟兽虫鱼草木,不能理解《诗经》的比兴之旨。[vii]其实远不止此,又如研究《周髀算经》非精通算学不可,而《墨经》的一些条目也需算学及科学知识来进行解释。因而,一些汉学家将经学与天算之学融会贯通,互相阐释,戴震为其中代表。在阮元看来,戴震“以天文、舆地、声音、训诂数大端为治经之本,故所为步算诸书皆以经义润色,缜密简要;准古作者而又网罗算氏,缀辑遗经以绍前哲,用遗来学。”[viii]故梁启超谓清代汉学家“治经或治史有待于学算,因以算为其副业也”。[ix] 汉学家的天算学成就参差不齐,但形成了调融中西学术的传统。凌廷堪针砭理学空疏,并认为:“古之儒者通天地人,后之儒者惟凿空谈理而已,故骤闻西说,或以为创获而惊之,或以为异说而排之。愚以为皆非也。……西人之说既合于古圣人,自当兼收并采,以辅吾之所未逮,不可阴用其学而阳斥之,则排其为异者,亦过也。”[x]嘉道年间的汉学家阮元兼治天文算学,也善于发现、奖掖这类人才,当时长于天算学的汉学家如许宗彦、徐养原、罗士琳等多为阮氏门生。阮元关于天文、算学 “乃儒流实事求是之学,非方技苟且干禄之具”[xi]的看法代表了汉学家的认识。清末张之洞云:“惟天算中法实不如西法,经解宋学实不如汉学。若云救世,但当破近日眩于西法之迷途,发墨守汉学之流弊,方为有益。若并西人之天算法、汉学家之考据训诂而驳之,既非事实,终不能胜。”[xii]汉学重证据、实事求是的学术精神和方法,是乾嘉学派接纳西学的前提。而一些汉学家长期浸染于算学、天文学之中,潜移默化地受其思维方法的训练。汉学与天算学融为一体,都成为影响晚清士人的学术传统。 道咸以后,汉学家融合中西进入更深广、实用的层面。岭南学者邹伯奇覃思声音、文字、度数之源,尤精于天文、历算,“能荟萃中西之说而贯通之”,有算学著作《学计一得》等。陈澧平实地肯定、汲纳西学,魏源更是广泛地关注“夷务”,并提出“师夷长技以制夷”。稍后,冯桂芬成为系统论述采纳西学的代表人物。冯氏精研小学,说经宗汉儒,亦不废宋,精研西方天文学算。他提出“以中国之伦常名教为原本,辅以诸国富强之术”的主张,系统地阐述了改革旧制、采纳西学的方案。在讲求“格致之学”的潮流中,一些原本究心汉学者转治近代西学,道咸年间的算学家如罗士琳、项名达、徐有壬、夏鸾翔、邹伯奇、李善兰都有很好的汉学基础。 同光之际,那些看似正统或保守的汉学家对西学的开放程度也有所进步。戊戌时期,一些书院增设了西学课程,讲求声光化电之学。王先谦曾任国子监祭酒、江苏学政等职,辞官后回湘讲学,为岳麓书院最后一位山长。随着西学东渐的扩展及士人对传统科举、教育制度积弊的反思,有识之士重视讲求工艺制造等实用之学。王先谦也认识到,“方今时事多艰,培才为急,将欲讲求实用,不能专制艺试帖以为造就之资”,他向岳麓书院诸生坦言:“院长老矣,于时务并无通晓,惟以己身不学之故,而并窒人向学之路,则断断不敢出此,诸生务当博览兼精,累进益上,庶几周知当世之要,成为有用之材。”因而,岳麓书院增加了专攻“算学”、“译学”的名额,其中“算学”额定50名,“译学”额定40名。[xiii]王先谦一再强调士子应讲求工艺制造之学,并触及士人重道轻器的学风,曾云:“盖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中国之学,期明道而习为空谈;西人之学,尚制器而事归实用”。[xiv]他主张学术应求实用,因而肯定以“西器”补“中道”的不足。以思想保守著称的叶德辉也认为:“古今无百年不变之学,……今之视西艺若仇雠者,一孔之儒也。”[xv]王先谦、叶德辉也认为,时务学堂“以中学为根柢,兼采西学之长,堂中所聘西学教习李维格等,一切规模俱属妥善”。他们肯定学堂兼授中西。[xvi]官宦学者张之洞汲取西学的主张更为系统和理论化,其《劝学篇》提出的“知要”“即中学考古非要,致用为要。西学亦有别,西艺非要,西政为要”。[xvii]他主张设学堂的办法是“四书五经、中国史事、政书、地图为旧学,西政、西艺、西史为新学,旧学为体,新学为用,不使偏废”。[xviii]可见张之洞的“西用”范畴已不限于器物层面,而涉及制度领域。 当然,正统汉学家汲取西学仍有限制。近年有人论列戊戌时期的“保守人物”(如王、叶等人)思想上旧中有新时,常以他们接受西学为例。他们对新学的态度确实较之政治上更为开明,但是否有时“新”得超越了洋务派,甚至为维新派所不及?这恐怕仍需进一步探讨。当时,洋务运动已进行30余年,引进西方器物文化基本成为不争的事实,而维新派士人已经提出从制度层面汲取西学,甚至在思想意识、人伦道德方面融合中西。王先谦、叶德辉、张之洞等人区分“西学”内容,主张汲取西方能致国强民富的工艺之学,而“于中国学校制科无涉,于中国名教纲常更无涉也”。甚至称“康梁诸逆,既借西学为摇惑人心之具;无识之流,知西之有学,而不能辨其为何学”。[xix]他们坚决抵制西方平等、民主、自由等近代思想。 或以为,王先谦、叶德辉等人指责康、梁托西学“以行其邪说”,进而认为王、叶也非完全排斥平等、民权之说。这显然出于揣测。王先谦虽云“至康梁今日所以惑人,自为一教,并非西教。其言平等,则西国并不平等;言民权,则西主实自持权。”[xx]叶德辉也说“凡人有自私自利之心,不足与议国事;人具若明若暗之识,不足与论民权。”[xxi]这类文字当然不能推出王、叶认可“平等”、“民权”的结论。他们指斥康、梁所宣传的“并非西教”,并不表明自己信奉西教。他们攻击康、梁等“有自私自利之心”、“若明若暗之识”也不表明自己会对大公无私、见识高明者主张民权。他们之所以在维新派的西学真伪或人格上做文章,正是为了排斥其思想学说。王、叶等人对西方平等、民权学说知之甚少,且明确拒斥。王先谦致函时务学堂的学生:“所谓西学者,今日地球大通,各国往来,朝廷不能不讲译学。”“故声、光、化、电及一切制造、矿学,皆当开通风气,力造精能”。“然朝廷之所采者,西学也,非命人从西教也。”[xxii]在叶德辉看来,“自来中国之攻彼教者失之诬,尊彼教者失之媚。故谓西人无伦理者浅儒也,谓西教胜孔教者缪种也”。他坚信“孔教为天理人心之至公,将来必大行于东西文明之国”。[xxiii]戊戌之后,他们也没有赞同民权、平等学说的倾向。 他们排斥“西教”主要针对于基督教及与传统伦理对立的平等、民权学说,其归宿自然在维护旧的纲常道德。《劝学篇》宣称三纲五伦是“百行之原”,“中国之所以为中国,实在于此”。“故知君臣之纲,则民权之说不可行也;知父子之纲,则父子同罪、免丧废祀之说不可行也;知夫妇之纲,则男女平权之说不可行也”。[xxiv]至20世纪初年,当浸染西学的青年学生冲击纲常大防之时,正统汉学家的保守性更为明显。王先谦针对留日学生云:“今吾国之人吐弃经书,仇视国君。出东洋游学,不数年归,辄以其慝志诐词,傅合新得,腾播口说,反易天明。祸中土而诬邻邦,抑何至于此极乎!”[xxv] 正统汉学家有时看起来比洋务派更具民族主义激情。他们主张学习西方,富国强兵,甚至批评某些当权者媚外妥协,但其寻求富强的途径基本未超过洋务派。王先谦的《海军论》体现了爱国情怀,正与湘籍洋务派的思想吻合。晚清正统士大夫对外国认知的程度不同,但多具有较牢固的忠君或爱国观念。一些极端守旧、反对改革的人物如徐桐、刘锡鸿等人也往往在忠君爱国的旗帜下护卫传统,故正统汉学家流露的民族主义取向既非思想创见,也非西学造诣和见解超越洋务派的体现。 王先谦曾积极参与创办轮船公司,与外人争利权,又强调学习西方工艺制造,批评一些人“工政”与“军政”不辨。叶德辉强调轮船、枪炮、制造的重要性,而把易服色、废缠足放在其次。这些见解与晚清湘籍经世派士人魏源、郭嵩焘、曾国藩等人的主张相类而略具时代色彩。他们于西学取器物而拒政教,并不比湖南维新派如唐才常、熊希龄、谭嗣同等人更“新”、更深刻。甲午之后,某些洋务派人物(如张之洞)也已认识到“西艺非要,西政为要”,开始从制度层面接纳西学。王、叶等人仍然强调“西艺”的重要性,这虽然针对士人浮躁的学风和湖南滞后的实业基础,而汲取西学的水平显然未逾洋务思想的藩篱。正统汉学家与维新派学习西方的重心不同,关注的社会改革也不同,虽曾参与或支持戊戌维新事业(如办学、阅报),但毕竟思想上与维新派存在差距。他们重视涉及实业的西方科技,而忽视思想学说的更新,尤其排斥与“三纲”相抵触的西学。他们采“西学”(实则为西艺)而拒“西教”的态度恰恰是清末洋务派的主张。总的来看,清末正统汉学家迎拒西学的态度并非绝对守旧,但大体与洋务派处于同一水平。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