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出处:《满族研究》2011年第2期,第29—33页 作者简介:李治亭,清史编纂委员会,北京100081。 摘要:《建州女真遗迹考察纪实》(以下简称《纪实》)历经20年考古调查与文献研究,在多位学者的共同努力下付梓出版。此书是学界20年来对建州女真史考察的生动记录,更是迄今为止国内明清史研究领域最新的学术研究成果的集大成。本文充分肯定了《纪实》的学术贡献,更以简单明了的史实再一次强调,建州女真研究在清史、满族史研究中占据非常重要的地位,它作为一个重大学术文化事业必须将得到持续发展。 关键词:建州女真;努尔哈赤;《纪实》 由孙诚、傅波、张德玉研究员主编、并组织近20位学者共同撰写的《建州女真遗迹考察纪实》(以下简称《纪实》),历经20年考古调查与文献研究,始于近期成书。古人著书,有“十年磨一剑”之说。其恒心与严肃治学可知。今之《纪实》以两倍于“磨剑”之数,远胜古人,更胜今人! 《纪实》对于本书学者而言,无疑是其心血与集体艰辛研究的结晶。此书之问世,为国内明清史研究奉献了一部迄今为止最新的学术研究成果。作为他们的朋友,我以先睹其书稿为快,深为他们取得这一重大学术成就而感到由衷地钦佩,可喜可贺! “建州女真”———凡明清史学者,明清东北地方史学者并不陌生,尤其是研究满族史、清入关前史,其建州女真必在研究之列。即使清朝简史、简编之类的清代通史,建州女真同样不可或缺。如清亡后第一部清代通史就是萧一山的《清代通史》,以及民国修《清史稿》,有关建州女真的史事与人物,各以浓重笔墨书写其中。 远的不去说了,就以近30年的清史研究状况为证:30年中,又有5、6部规模不等的清代通史问世,有哪一部通史不写建州女真!至于建州女真的研究论文,也是连篇累牍。可见建州女真研究之盛,已成为上个世纪8-90年代清史的一个研究热点。 清史研究状况反映出一个事实:即建州女真是一个无法忽略的问题,谁也割舍不掉! 当然,比之清史全部,建州女真未必是一个大问题。以往的研究,多集中于建州女真的源流、生产方式、阶级关系、以及文化习俗等方面。一个最重要的问题,这就是如何评估它在清史、满族史中的地位。换言之,给建州女真以准确的历史定位,并非是每一个明清史及满族史研究者所曾思考过的问题。如,有的学者著文称:“清军入关后,满族才真正开始融入进中华民族的过程。”(见《明清易代及洪承畴研究》之“序二”)换言之,满族融入中华民族是从清入关后才“真正开始”的!这分明说,清入关前,满族还不是中华民族的一员。这就把满族的前身———东北地区的女真族包括建州女真统统划到中华民族之外去了。如此无视建州女真的存在,抹煞它与满族的必然联系,这是正确的结论吗?绝对不是! 我之所以强调建州女真不容忽视,是由其历史地位决定的,其研究价值重要,是因为她与满族的崛起,清朝的勃兴息息相关。因此,理应给她一个明确的历史定位。 从已存在的历史事实出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建州女真聚居之地,以赫图阿拉为中心,就是清朝“龙兴”的开创之地,努尔哈赤就是在这里起兵,掀开了清史的第一页!从满族史方面说,建州女真又是满族形成的发祥之地,他们的实践活动,才是满族史的真正开篇。要而言之,建州女真是清史与满族形成史的“源头”。 我们还要深化这一认识:建州女真之关键,就在于她是明清易代的连接点,两王朝一兴一亡的分界线。如所周知,建州女真与海西女真及“野人”女真,同属明代东北地区女真族的三个部分,皆归属明朝统治。当三部女真尤其建州女真长期维系这种隶属关系,明朝在东北特别是在辽东的统治是稳固的。当建州女真率先打破同明朝的隶属关系,明朝才真的开始陷入统治的危机。明万历十一年,公元1583年,建州女真努尔哈赤起兵复仇。如把这个在当时看来很小的一件事置于明清兴亡的过程来考察,就显得特别重要:恰恰是努尔哈赤起兵之时,正是清朝的“龙兴”之日。故清史的开端,必从努尔哈赤起兵讲起。同时,也开始了满族形成的历史进程。 表面看,努尔哈赤起兵的目的,是追杀仇人尼堪外兰,为被杀害的父祖复仇。尼堪外兰是亲明派,他引导明军去围剿反明派建州女真的一个部落首领阿台,努尔哈赤的父祖恰在其寨内,当明军攻破其寨,父祖不幸被误杀。努尔哈赤此时还不敢向明朝“问罪”,就把愤怒与仇恨发泄到尼堪外兰的身上,此人就成了明朝的替罪羊。他得到明朝的庇护,公然扶植他将当“满洲国主”。努尔哈赤不予理会,马不停蹄,四处追杀,终至尼堪外兰授首。 这则小故事,清史学者无不知晓。这里,重现这一幕历史,意在阐明这一小事件的重大历史意义:建州女真以此为契机,开始崛起,向着创建清朝的前身———大金国的方向迈进。这就是坚冰正在打破,方向已经指明,星星之火,将成燎原之势。努尔哈赤起兵的目标是尼堪外兰,实际已把矛头指向了明朝。他统一建州女真诸卫,再进兵扈伦四部,完全打乱了明朝对女真的统治秩序,破坏了诸部的平衡关系,也使明对女真的民族政策归于瘫痪。可以认为,努尔哈赤起兵,兼并女真诸部,已经埋下了明朝灭亡的种子。从这个意义上说,明清兴亡肇始于此。 明清真正进入兴亡阶段,当始于努尔哈赤建国家政权,进入明统治东北的中心辽东地区之时,亦即宣告明亡的开始。我的先师,著名的明清史专家孙文良教授对此做出了精辟的不可替代的结论:“明亡始于辽亡,辽亡影响明亡。”(见《满族崛起与明清兴亡》)明清兴亡的历史进程,完全证实了这一结论准确无误!应当指出,人们往往只看到李自成大起义及推翻明朝的历史过程,却忽视建州女真之崛起对亡明的重要性。事实是,明末天下大乱,先乱于建州及扈伦诸部,再乱及辽东。当皇太极即位后,亦即明崇祯元年(1628),李自成才以一个驿卒加入农民起义的队伍。因为辽东之乱,明朝首征“辽饷”以全力征讨后金。农民不堪重负,人心思乱。加之天灾频繁,吏治败坏,终于逼使陕西农民揭竿而起,明朝再征“练饷”、“剿饷”,社会矛盾总爆发,明朝之亡无可挽回。把这一系列因果关系联系起来,就将明清兴亡的真相清晰地展现出来。 追根溯源,明清兴亡史的源头,当始于建州女真崛起。换言之,建州女真之崛起,恰好是明清兴亡的分界线、转折点,或称为明亡的“拐点”。 我们把建州女真置于明清兴亡这个大时代的背景下,很自然地就会彰显出建州女真所处的历史位置,因而就获得了它的巨大的学术价值。建州女真之研究,是打开明清兴亡隐秘的一把钥匙。 建州女真与明清兴亡的关系如此密切,而与满族的形成尤其密不可分。无须做过多的论证,就可以断言:没有建州女真的崛起,就没有满族的形成!可惜,我们对建州女真的认识远未深入,还存有诸多糊涂不明之处,至于分歧亦在在多有。坦白地说,我们对建州女真既熟悉又陌生。所谓熟悉,是指依据十分有限的文字记载,不过描述了建州女真的表层的历史现象,至多勾勒出建州女真大致的历史轮廓罢了。随便举一个例子:建州女真社会,到底是奴隶制社会、农奴制社会、还是家内奴隶制、封建制社会?学术讨论未见深入,而今分歧依然。上个世纪80年代曾热闹了一阵子,其后便无人问津了。就说满族的形成,是不是一个“新的民族共同体”?学术界亦有此疑问。新形成的满族与建州女真有何区别?皇太极改称族名为“满洲”,是民族的质的飞跃,还只是改个名称而已?为何改称“满洲”?即“满洲”之名的由来是什么?结果,学术界先后提出了16种说法(据瀛云萍《满族史》统计)。有关“满洲”之名,简直成了“哥德巴赫猜想”! 说不清的问题,至少说明我们的研究还停留在表面。如上面所说“满洲”之名,许多种说法简直是望文生义,有的却是一种猜想!至于我们感到陌生或未知的东西,恐怕要远远多于已熟悉的内容。如,建州女真人的生产生活方式、生存状态、文化风俗、受汉文化多少影响等等。我们或感到陌生,或是个未知数。这里再提到建州女真人生活的地理环境问题,欲明此问题,须先知其地理方位,就是具体的地址、地点。可以说,我们从文献上知道的建州女真的地名、寨名,山岗名等,真的不算少。但若实指或确指今属何地,我们应当承认,知道的太少了!所以,我们只能照抄文献上的地名,而不知其地在何方!研究历史,失去了地理方位与空间概念,无论如何也不能阐明历史的真相。在古代社会,地理位置与地理环境的状态、自然资源等,对一个国家或民族的生存与发展起着巨大的甚至是决定性的影响。在当代,尽管进入了高科技的时代,其地理位置与环境仍然是制约其发展的一个重要因素。不重视地理或对地理的无知,不能不是一个史学专业工作者的严重缺欠! 的确,建州女真尚留给我们的空白太多。《纪实》的学术贡献,就是为我们填补建州女真的历史空白,将诸多的未知数变为已知数,把文献上的记载,再现具体的存在;将历史上的存在,寻找到她的遗址遗迹。 多年来,我们研究建州女真,存在两大困难:其一是文献记载甚少,多有语焉不详,有的是文献无证,更是难为无米之炊。女真本来有文字,但在元朝统治时期,女真文渐至消亡,在女真贵族中通用蒙文。入明后,女真文完全消亡。于是女真人便没有文字记述本族的历史,留下了200余年的空白。迟至1599年努尔哈赤创新文字,即所谓无圈点老满文。由此开始用此新文字记述其历史,记述零散,且极简单,这就是《满文老档》之由来。留存至今的“老档”,仅仅述努尔哈赤建金国后的一些史事,记述断断续续,并不完整。至于努尔哈赤起兵至建州女真则无载。到皇太极时期“老档”记其史事,与建州女真相去已远。唯首修《清太祖武皇帝实录》,才记述了努尔哈赤起兵前有关建州女真的部分实况。显然,女真———满族记述建州女真的事少之又少。多记载建州女真史事的,一来自明朝官方史书,以及私人史家之见闻、笔记一类的史书;一来自李氏朝鲜方面的官私史书,其史料或得之于亲历见闻,或取自传闻,其不确切也难免;记事之简略,互有歧义,亦属必然。史料之严重匮乏,不能不是一个难以逾越的障碍。 其二是,如前已指出,文献所载建州女真的地理环境,诸如山名、地名、寨、村落、城邑,以及其它等等地名,却不知其地在何处,往往读到文献所载之地理环境,头脑却是一片空白,顿失空间地域感。这是因为建州地区的地名,都是女真(满族)命名,写到汉文献中则用汉文音译。随着其族人迁离,汉人进入,又代之以汉名,原地名就无人能确指其地了。如,在努尔哈赤统一建州女真的过程中,军队行经之地,文献载有地名,或山或水,或村寨,事后,恐怕连亲身经过其地的人,也未必能记得。又如,战斗中,一些部落被兼并,人被迁离,其聚落之寨堡被平毁,其地在地图上消失,只能存其名而失其实。特别是努尔哈赤进入辽东,原建州女真大批迁入;至清军入关,又以“从龙”远迁中原。于是,建州女真之地变得荒凉而无人,原有的地名再也无人知晓了。本来,建州女真的居住很简陋,像中原那样建筑的城镇又极少,多利用山河之险,栅木为城。在其所谓城寨被废弃之后,不用多久,就连遗迹都无存了。而今300多年后,真的连点痕迹也找不到了。这与内地完全不同。中原地区的村屯、城镇、皆已形成世代传承的稳定居住地,随着人口的增加,其居住的规模也随之扩大,即使遭到战争破坏,仍能在原地重建,故其历史能延续下来。当我们一读到史书所载,即知其地在何处,即使不能够确切,也能大致辨其方位。建州女真本系游牧民族,流动性甚大,难以形成稳定的居住地,城镇就难以发展起来,一旦毁弃,就很快消失,以至连点痕迹也荡然无存了。 写了上面这麽多文字,我们的研究者都会明白:寻找建州女真的“遗迹”多么重要!找到其遗迹,必能有助于恢复或再现建州女真的历史面貌。 《纪实》共寻找到建州女真近50处遗址遗迹。其中,除赫图阿拉,即旧老城,还有老城,萨尔浒、马尔墩、抚顺、界凡等部分遗迹已考证清楚,为我们所熟知外,大多是我们陌生或模糊不清之地。如,努尔哈赤起兵,文献并未明载其起兵之地,而《纪实》则明确考证出其地为波勒密山城。如图伦城、兆佳城,《太祖武皇帝实录》明载其城,我们却不知城在何处。《纪实》给予了答案。王兀堂是建州女真著名首领,其“居寨”在哪里?以往,谁能说得清?栋鄂部是建州女真诸部之一,它的城寨又在哪里?该部在“故寨瓦尔喀什”,谁能知晓?其“牛毛寨”为后金军事要塞,从未被人们所注意。这些有名无实的遗址遗迹都已找到,《纪实》做了详细考证,逐一记录下来。萨尔浒战役东路与北路战场,也是第一次考察,补充官书记载的缺漏。 还有某些遗迹已被人考察过。如上面提到的界凡、萨尔浒、赫图阿拉等城址、地址,《纪实》再考察,再论证,勾勒出更清晰、更准确的历史原貌。诸如人们熟知的苏子河、浑江等河流,考辨其河名、江名之来源与沿革,无疑丰富了我们对建州女真地理环境及历史变迁的认识。李朝文献中的计程“里”与明之“里”不同,又与今之“华里”皆有差异。《纪实》作三种“里”之对比,就为我们阅读明与李朝文献提供知识,有助于解读史实。 类似的事例,皆写在《纪实》中,兹不一一列举。 《纪实》以建州三卫遗迹为核心而展开的考察,并非仅限于遗址遗迹的“名实”对号,更深入一步,是在此基础上,具体研究建州女真人的生产与经济发展状况,以及人们的生活、文化风情等,展现出清前女真史的演变脉络。《纪实》一方面,对明朝、李氏朝鲜各方文献记述疏漏作了大量补充;另一方面,为我们研究清前史、满族史提供了丰富的新史料。读《纪实》,使我们对建州女真有了一个系统的全新认识,产生出“立体感”。建州女真的历史不再模糊不清,更不再虚无缥缈,它变得如此清晰,如此具体,名至而实归! 《纪实》取得这一系列成就,实在是来之不易。 此事之缘起,当追溯到1987年,张德玉研究员首议:开展建州女真遗迹考察,给予准确的历史定位。此议一提出,即得到时任抚顺社会科研所所长赵立静先生的赞同,又得到抚顺博物馆考古队的支持,遂于次年组成考察组,正式开展考察。搜罗史料,解析文献,固然不易;比较之下,实地考察更艰难。初期考察,既无资金,也无必需的设备,每年春秋两季,利用星期天,骑自行车,穿行在沟沟叉叉的旷野间,进山沟,爬山岗,自带面包、水壶,踏遍抚顺地区的山山水水,每寻到一处遗址,总要反复前去考察多次,有的要去十几次,始获圆满结果。2005年,他们又把考察扩大到本溪、丹东地区。又得到抚顺社科院与本溪档案局的全力支持,考察工作条件有所改善。更可喜的是,这项考察工作,不断吸引地方专业工作者参加进来。如,抚顺社科院、本溪市档案局(馆)、本溪市博物馆、桓仁县地方史研究会的领导和研究人员也加入了考察队伍。桓仁县的王从安先生已80多岁了,仍然壮心不已,苦苦追求。数年来,他们根据文献反复考察县内兀弥府遗址,确定董鄂城的位置。他们的考察成果进一步充实了建州三卫的考察内容。 建州三卫的遗迹考察,最终形成抚顺、本溪、桓仁两市一县,近20人的考察规模。虽然考察工作条件有所改善,仍远远不能满足实际需要。他们中一些在岗的专业人员与领导,大多是利用工作之余考察。经费有限,他们就自费。张德玉等同志几次自费下乡搞田野调查,还到民间搜集资料。考察组成员分工协作,爬山涉水,吃苦耐劳,以辛勤的汗水换来了丰硕成果。考察组的成员长期坚持,不为名不为利,不怕艰苦,孜孜以求。他们的精神之高尚,事迹感人之深,适足以写成一长篇的动人故事! 历经20个春秋,辛勤的劳动,终于结成了丰硕的成果;一部翔实的《纪实》凝结了集体的心血,实实在在地摆在了我们的面前。我作为一个清史专业研究者,深为这些做奉献的人所感沛,从内心向他们表达由衷地敬意和感谢! 我还要特别指出,参与撰写的专业人员治学严肃认真,一丝不苟,一扫当前学术界急功近利、浮躁的不良习气,正确地应用科学方法,将文献的搜集、研究,与实地考古考察紧密地结合起来。举凡明与李朝及满文老档所载建州女真史料,确已搜罗无遗,继之进行排查、比对,提取史料中的历史信息,得出应有的结论。他们借助熟悉本地自然地理的优势,将文献所记与实地相对照。前已说到,为一处遗迹的真伪,竟连去10余次,反复验证,直到确认为止。这种求实求真的科学精神灌注于《纪实》之中。 当然,《纪实》所考所查建州女真遗址遗迹,是否皆准确无误,有待实践的检验。个别的,或小的纰漏总是难免的,这丝毫也不影响《纪实》的学术价值。从地方史来说,本书恰好填补了明代辽东地区历史文化记述的不足。本书作者们所做的考察工作,对地方的文化事业的建设是一个有力地推动,他们以其实践行动起到了示范作用。 《纪实》是20年对建州女真史考察的生动记录。实际上,这是一桩重大的学术文化的事业,期待继续做下去,必将取得新进展。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