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森先生是近代明清史研究的鼻祖,一生写过很多颇具影响而又堪称留世的著作。《满洲开国史》可谓其中之一。
孟森先生在《满洲开国史》一书中,论及建州女真时说,“即考源流,乌能不析其真相”见该书第44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以下引用该书时只注页数。我认为,这句话就是孟森先生著《满洲开国史》的宗旨和主要目的。也就是说,该书主要是考究清朝源流,“集中揭发二百年间清与明之关系真相,诚为历史上一大快事”。[1] 满洲在明初称建州卫,后又析为三卫,其中建州左卫为清世直系所自出。清自认之始祖肇祖原皇帝猛哥帖木儿及其父挥厚,在元明两代均受中央政府官职;满洲社会经济的发展,也得力于明廷的扶助。可见,清之先世始终受明廷统治和管辖。然而,自天聪九年明崇祯八年,1635年之后,清太宗皇太极出于灭明和建立满族一统天下的目的,“捏造满洲国各,尤讳建州,不认臣服于明之史实”第204页。清朝前期,清统治者为镇压社会上的“反清复明”活动,继承了皇太极的衣钵。如清高宗就明白说过:“我大清兴于东海,与中国无涉,虽曾受明之官号耶。究不过羁縻各系而已,非如亭长、寺僧之本其臣子也。”[2]清末民国初年,一些清朝遗老和守旧派为抵制革命,为挽救或恢复清朝统治造舆论,更是耍尽心思,捏造假状,以泯灭其祖先事明之史实。这就使清朝建立之前的满族历史及其与明朝的关系呈一片黑暗。孟森先生追溯源流,详加考辨,揭穿了清统治者和遗老们的谎言,恢复了历史的本来面目,在明清史的研究中立下了殊勋。 《满洲开国史》首考满洲名称之来源,这确实是问题的一大关键。因为,“满洲二字,清一代自认为未有中国以前之国名,又自认为未能立国以前之部族名。”据传清初人之著述,则称满洲为建州,似乎满洲古已有之,实际上“满洲本无此名也”。第l页孟先生指出,建州最初设卫时,明廷以阿哈出为指挥使,一传释家奴李显忠,再传李满住。清太祖努尔哈赤之时.其将士尚称之曰满住,“可知‘满住’二字,为建州最尊之称。”再“观后来清之至尊,……沿旧俗则使其下称文殊,以佛号自尊”,故建州可谓“以满住即文殊,为其酋长之部族,此即所谓满住部族,亦可谓为文殊部族。既借‘洲’字以影附地名,则即渭之满洲部族宜也。”至清太宗时,废后金之名,下令将满洲定为国名,“亦非临时所突造,其来有自”。第5—6页商传先生按孟先生的考辨方法,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自建州而后金,自后金而满洲,自满洲而清,考一满洲之来源,则清之、一掩饰其事明之迹昭然矣。”[3]确为画龙点睛之笔。 但是,孟先生的考辨并未就此歇笔,而是向纵深发展,即全面考述了女真族历史和野人、海西、建州诸部族、清之先世与明朝的关系。 关于明代东北的疆域。清统治者为表示自居于明之化外,与明不相统属,而对明代东北疆域肆意歪曲。《钦定满洲源流考》卷十三就声称:“明初疆宇,东尽于开原、铁岭、辽、沈、海、盖;其东北之境,全属我朝。及国初乌拉、哈达、叶赫、辉发诸国,并长白之纳殷、东海之窝集等部,明人皆未涉其境。”对此,孟先生指出,清官书所说的明初疆域,实际上指的是明辽东都司辖境。而女真“向化”以后,明廷于辽东都司之外,添设了奴儿干都司,其治所在黑龙江东北,濒海之地;再从明宣宗宣德年间内监亦失哈在伯力所树的《永宁寺碑记》来看,“知明初东北之版图极广”第56页。但《明史·地理志》只记辽东都指挥使司,竟削去奴儿干都司不载,“以实其明无东北境之说”.然而这又与明“兵制不合”,《明史·兵卫志》中“仍出奴儿干都司,及所属三百八十四卫之名,两志不相关照,自成抵牾”。第26页自己打了自己的嘴巴,真是可气又可恨。孟先生还对所谓的三百八十四卫进行了考辨,认为它实为一百八十四卫之误。同时又指出,就是这.一百八十四卫,清统治者也是绞尽脑汁,大做手脚,将与其有直接的、切身关系的建州三卫、奴儿干卫、斡朵伦卫皆加隐匿,而胡乱加上哈密、乌拉等卫,以防止读者从《明史》中找出破绽,达到掩入耳目之目的。 关于女真三部之历史。明代女真分为野人、海西、建州三部,一向臣服于明廷。野人女真居住于松花江以北黑龙江之地,即奴儿干境内,明中叶以后其扈伦四部渐占海西女真之地,“变为中叶以后之海西女真”第31页。海西为元代行政区域之名,属于辽阳等处行中书省.明中叶以后,海西为明廷屏藩,与明休戚与共。正因为这样,“扈伦四部不亡,清太祖终不得逞”。后扈伦四部为清太祖所并。但《明史》出于不可告人的目的,对海西女真“讳之”,“竟全没其名”第35页。建州女真之称由来已久,明廷因其原有之种别,以建州名其卫。但《钦定满洲源流考》在叙述一百八十四卫时,故意抽去了建州卫。该书“所云满洲源流,于明以前未名为建州时,叙述尚明,独于明代之源流,则故为紊乱,以掩建州设卫之痕迹”;可见《源流考》一书不是在考明清之源流,而是欲使人“因考而无从辨其源流而已”。第47页 关于建州三卫与明廷的关系。明成祖永乐元年1403,明廷设置建州十卫,以阿哈出为建州卫指挥使,后阿哈出及其子释家奴“皆以有功赐姓名”第5l页,分别为李思诚、李显忠.永乐十四年,明廷又设置建州左卫,以猛哥帖木儿为建州左卫指挥使。猛哥帖木儿在清太庙中,被称为肇祖,署名为都督孟特穆,“其都督之名所由来,即明廷之所授也”.第124页明英宗正统七年1442、明廷鉴于猛哥帖木儿子董山与其叔凡察争夺建州左卫指挥使之职,叔侄不相下,纠纷历数年,于是将建州左卫分出一部分,另置一建州右卫,以董山为建州左卫指挥使,凡察为建州右卫指挥使。这就是建州三卫的由来。孟森先生以大量史实论述了明廷与建州三卫的君臣关系,并指出:“清世历代自称非明屑国,其实建州乃明廷恩给,以存之于患难中者,奉不能称国,直是明之辖地而已。”他还指出,封建皇朝的兴废,本可不必拘牵故事。明政既紊,臣民皆可取而代之。以清继明,有何不可?何须“必争建州之为明敌国,以免僭夺之嫌,反使底里被揭之后,人人觉其欲盖弥彰之无谓,此清之失计也。”第69页 事实上,建州三卫和明廷的关系还不止于此。孟先生的论述,还向人们雄辩地揭示了另一个事实,即建州经济的发展,完全得力于明廷的扶助。如所周知,明代女真对明贡道及互市之处.一向在开原南、北关,开原为海西女真所必经之处,建州则与抚顺接壤,而抚顺向无关市门。英宗天顺年间.董山反明事发被迫向明廷谢罪,明廷予以宽容,不仅不深罪之,反而下令于抚顺开关通市,“启其发展之路.”第160页。这样,建州与明朝互市,不必再借道海西,而可直接由抚顺关出入,“所得物产之利于中土者,从此优越于海西,曰以滋长,遂能并吞诸部,此不可谓非一大关键。”第80页 关于清之先世。孟先生生活的时代,人们对清的发祥地和清先世情况,不甚了了。因此,孟先生在书中下大力予以考辨。 先谈清的发祥地。清高宗乾隆帝为标榜清与明向为敌国,“故兹开国方略之著,不重于继明定中原。而重于自俄朵里以至赫图阿拉……”[4]。这就触及到了清的发祥地问题。盂森先生指出,清祖先所居之地为鳌莫惠之鳖朵里城。鳌莫惠后改俄漠惠。一作鄂漠辉。鳌朵里后改俄朵里,一作鄂多里。那么其方位在何处呢?清代帝王欲追溯其祖宗之王迹,乃于松花江流域寻出今敦化县,指为俄朵里.实际上,俄朵里在长白山之东,即高丽境内。它在元朝时届辽阳行省,与高丽国王之管辖无关。至于赫图阿拉,即兴京,“清代自诩为发祥之地,实明辽边外荒土,恤董山先世之患难,赐给之,并非其部落所原来占有也。”第166页由此看来,清统治者真可谓数典而忘其祖! 清之先世,世系紊乱,前后颠倒错乱。是一个很难搞清楚的问题。这种情况的出现,固然与清人无书契记载有关.但在很大程度上却是清统治阶级的任意点窜删削所致。 据史载,清太祖努尔哈赤在明神宗万历四十年1612十月出兵攻打乌拉时,曾指斥乌拉贝勒布占泰说:“我爱新觉罗氏由上天降生,……数世以来,远近钦服,从不被辱于人。汝即不知百世以前事,岂十世以来之事亦不如耶?”⑤[5]实际上,努尔哈赤自己也未把“十世以来之事”搞清楚,倒是孟森先生理出了头绪。孟先生考辨出的清先世世系为:布库里雍顺始祖——?——范察——挥厚——猛哥帖木儿(肇祖)一一童仓——石报奇——福满(兴祖) ——董山 ——觉常刚景祖——塔石显祖——努尔哈赤太祖。孟先生对其中作的几点解释颇为重要。第一,猛哥帖木儿的万户职,乃承袭自元初所授之先祖,即挥厚,可见“官万户者非始猛哥”则《元史》所谓元初设斡朵里万户府者,其受职为万户之人,确为斡朵里部始祖,而非猛哥”(第148页)。第二,董山非清先世之正系,但清既以建州左卫兴,而左卫之雄长建州,实自董山创之。董山“生时为犯明之祸首,伏诛后犹为种人所戴以复仇,使建州后人皆因以得袭。故清太祖之凭藉余烈,兼并驱率,以成大业,不能不推本于董山。”第186页第三,清既承董山而成大业,但为何又舍赫赫之董山、而尊寂寂之福满为兴祖,以之上继肇祖之世呢?原来,兴祖福满门祚甚微,“决非建州可以数及之部长”,故《清史稿·建州传论》说:“隆庆、万历间,建州诸部长.未有名近兴祖讳者”。以此证明“兴祖之非建州卫后裔”第221页,还是为清与明向为敌国的观点服务的。 孟森先生自民国以后,专力攻研明清史。他详细分析史料,精湛考证。这在《满洲开国史》中表现得尤为突出。其具体表现如下:第一,以一书为纲,余书为订补。例如,在考辨奴儿干都司卫所时,以何乔远的《名山藏》为基本书籍,广征博引了十余种书籍,最后终于核清了一百八十四卫,揭穿了清统治者所作《满洲源流考》的真实目的:“非藉考以显满洲之真,实藉考以混建州之迹”第44页。第二,以明清两代所撰史书及朝鲜实录相对照,“对读之自明”第202页。这在该书中俯拾皆是,于此仅举一例。明英宗天顺九年,明廷讨伐建州之役,为明代对建州之一大兵事,而清修之《明史》对此竟湮没不载,而从《明实录》原文中,“正见建州全部女真,皆扰明边。《明史》于此事绝不采用《实录》”第83页。第三,从清官书中寻找记载矛盾之处和“漏见于无意中者”第83页。如,孟森先生在论述奴儿干都司所设卫所时,以《明史·地理志》和《明史·兵卫制》记载中的矛盾为突破口,广征博引,终于弄清了事实真相。再如,《明史》本“讳寄建,州”,但《明史·朝鲜传》不仅漏出建州,而且还漏出了童仓、李满住等人名,再加上其他史书的记载,就使人们看到:清之祖先在臣服于明廷的同时,还“实曾臣服朝鲜”第111页。 明了史实真相,这是历史研究的前提。如果史实不清,真相不明,那么历史研究就无从谈起。孟森先生在明清史研究中,虽然没有摆脱传统方法的某些弊病,但他以考证明了史实真相的治学方法,在一定程度上还是值得我们学习和借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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