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香缥缈录》(Imperial Incense)是半个世纪前由美籍中国女作家德龄用英文写成的一部作品,一九三三年初由美国纽约陶德·曼图书公司(Dodd、Mead & Co.)出版。 德龄的原著出版后不久,我的老朋友倪哲存同志从美国邮寄了一本给我。在猎奇心理的驱使下,我即着手翻译,并通过文坛前辈周瘦鹃先生的推荐,于一九三四年四月中旬起,在当时上海《申报》的《春秋》副刊逐日连载。在边译边发表的过程中,我察觉到由于德龄对晚清时期的历史知道得太少,且长期侨居国外,更不熟悉国内情况,以致在叙述中间错误百出,漏洞很多。她的原著是英文,读者都是外国人,马虎一些还能蒙混过去;但我译出来给国内的读者看,显然是不行的。坦率地说,当时我自己的历史知识水平也并不比德龄高多少,幸而是在国内,有机会可以去查阅各种书籍,于是我就临渴掘井,搜来了赵尔巽等编撰的《清史稿》、黄鸿寿所著的《清史纪事本末》、胡思敬的《国闻备乘》、费行简的《慈禧传信录》、金梁的《四朝佚闻》等一二十种旧书,匆匆进行校阅。同时又碰巧得到亡友唐云帆兄的帮助,结识唐宝潮将军夫人、德龄的胞妹容龄女士,以及他们的二哥、年逾花甲的勋龄先生,不时向他们求教,才使我有可能给德龄的原著多少做了一些缀补和弥缝的手脚。但我的加工毕竟改变不了《御香缥缈录》的原貌,说得更正确一些,我只是尽其所能,帮助德龄圆谎而已,甚至反而加强了这部书的欺骗性,使读者越发真假莫辨,心中无数。例如对于慈禧那样一个思想顽固、反动透顶的封建统治头子,德龄从个人感情出发,竟在书中多处加以美化,把她写得很象一个富于人情味的老太太;即使对她的紊乱朝政、擅作威福等等,也解释为由于慈禧早年饱经忧患、情绪恶劣所致,或者看作老年人的怪脾气,大大减轻了她的罪责。这也是容易在青年读者思想中造成混乱的。 译文在《申报》连载完毕不久,即由该报印出了单行本,自一九三六年至解放前夕,再版约七八次,加上各地私营书店所,印,总发行数估计超过了五万册。这数字在当时算是很多的了。 这类真伪参半的历史杂著的大量发行,必不可免地产生了一些不好的副作用。尤其是对于青年人,他们既没有足够的识别力,又得不到正确的辅导,难免玉石不分,造成思想混乱。大学历史系的学生在写论文时,竟有引用《御香缥缈录》等书中的记叙作为依据的,使我知道后极感不安。为此,在解放之后,虽曾屡次有同志向我垂询,是否愿意作些修改,再让《御香缥缈录》等书与群众见面,我都未敢同意。 八○年初,云南人民出版社认为德龄在《御香缥缈录》等书中所记,多属亲身经历,“可供读者了解晚清王朝统治者的宫廷内幕和研究晚清历史作参考”,便匆匆决定重印,我作为本书的译述者,事前竟无所闻,及至发觉,书已印出了。 《御香缥缈录》原著由于受到时代的局限,以及作者德龄本人的出身、经历和知识等等的限制,确有不少缺点、错误。四十多年前我译述本书时,同样也有种种局限,以致把缺点、错误大部分保留了下来。首先,作为全书主要线索的慈禧太后的那次“旅行”,由北京乘坐御用火车前往沈阳,小驻一二十天才回北京的事,凡对我国近代史不太陌生的人一看就知道是假的。慈禧入宫之后,除于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义和团运动期间,因八国联军进犯北京而率领光绪夫妇逃往西安,次年回京时曾有一段路程乘坐过火车之外,仅一二种私家笔记中提到,她曾于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四月去过西陵1,并曾率领德龄等人乘坐过专用火车。至于从北京前赴沈阳,那是没有的事。且据我国铁道史记载,从北京经天津到沈阳(旧名奉天府)的京沈铁路是分段筑成的,直至宣统三年(1911年)才全线通车。而本书记录的时代则为光绪二十八年至三十一年(1902—1906年),其时铁路还没通到沈阳,慈禧的“御用列车”怎么去得成呢?其次,作者在书中所写的慈禧和她宠信的大臣荣禄之间的暖昧关系,以及作者对于她父亲裕庚和她本人的过分的吹捧等等,都是与史实完全不符的,连她胞妹容龄也认为捏造得太离谱了。 因此,应该实事求是地说,《御香缥缈录》的特点只在于作者对晚清时期的宫廷生活有着比较生动、细致的描写;对慈禧太后在清宫内的情况,由于作者确曾在她周围生活过两年左右,自己又是女性,易于接近慈禧,因而了解得比一般人真切些,这是读者在阅毕全书后很容易体味到的。可是,我必须再特别强调一下,读者如把本书所记都当作史实看,那就难免要被引入歧途了。 德龄是满族人,约生于一八八一年。她家隶属清代所谓八旗汉军中的正白旗2。她出生在哪里,已无可查考。还有,她姓什么,多年来我虽力图查个水落石出,却也至今并无结果。 何以故?首先是由于满族同胞的姓用音译法写成汉字,一般都有三四个字,如慈禧姓叶赫那拉,珍妃姓他他拉,荣禄姓瓜尔佳等,很难记住,而且他们平时也不常用。因此,除去后妃、皇亲国戚及元老重臣在《清史稿》有传可供查阅外,其他人往往只以名传,而不详其姓了。 一九三五年拙译《御香缥缈录》由当时的《申报》馆发行单行本时,德龄的胞妹容龄曾应我的请求,写了序文,文末自署“唐裕容龄”3,一九五七年她撰写的《清宫琐记》由北京出版社出版时,也自署为“裕容龄”。这是她依照某些满族同胞的习惯,以父名首字为姓。例如天津《大公报》最早的创办人之一的英敛之4,也是满族人,他的姓也从父名而来。还有,我国京剧界前辈艺人、擅演文武老生的瑞德宝老先生,也是满族人,据他生前告诉我,他们原有的满族人的姓也早已不用,只因他父亲名叫瑞祥,所以他家的弟兄几位都以瑞为姓。但德龄自己,却从没有这样做过,因而我也始终不敢随便在她的名字前加一个“裕”字。 她们的父亲裕庚,字朗西,从优贡5出身,进入仕途。据德龄在书中自述,当张之洞任湖北巡抚时,裕庚恰好也在那里做布政使,故两家时有往还。但关于这一点,尚乏其他资料可予证实。根据上海中华书局于一九五九年出版的《清季重要职官年表》(钱实甫编),我们知道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春,裕庚是广东省惠、潮、嘉道的道员,同年开缺,奉旨以四品京堂衔6,调任清廷出使日本国大臣。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召回,以太仆寺少卿衔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办事。翌年继庆常出任驻法大臣,子女均随行。 裕庚有子女五人,一、二、四是男的,三、五是女的,即德龄与容龄。当时她们两姊妹都还不足二十岁,即在巴黎入学,于几年内基本上掌握了英法两国语文。 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冬,裕庚任满归国,被赏给太仆寺卿衔,留京养病,从此没有再担任过什么具体职务。当时慈禧已被帝国主义的兵舰、大炮所吓坏,一下从极端排外突变为百般媚外,急欲拉拢各国使节,包括他们的内眷。她从庆亲王奕□及其子载振那里得知裕庚两女通晓外文,便不时召她们和她们的母亲裕庚太太入宫觐见,后来又长期留下,充作她的舌人;也偶尔让她们接受各国使节夫人的邀请,去参加一些酒会或茶会之类,帮她说些好话,顺便收集一些小道新闻,回宫上奏。 从德龄的著作中看,她们在宫内大约住了两年。容龄则说在一九○三至一九○六年间,她们常去宫内,直至一九○七年下半年,裕庚病重,请准开缺后全家离京去上海,这与德龄所记并无多大出入。 裕庚虽然到了上海,病却没有治好,当年年底就去世了,他们一家以后的行踪并无记录可查。我只能肯定德龄本人是在辛亥革命后不久就在上海和当时美国驻沪总领事馆的副领事怀德(T.C.White)结婚的,一、二年后,他们相偕返美,还生了一个孩子。怀德在美改行为新闻记者,德龄即开始用英文写作。她所写的几乎全部是晚清时期的宫闱琐事。这也是很自然的,因为她本人既自认为对这些题材非常熟悉,而且也易于吸引外国读者。除我所译的《御香缥缈录》、《瀛台泣血记》而外,早于此的尚有陈冷汰先生等所译《清宫两年记》(“Two years in the Forbidden city”),一九一四年左右由上海中华书局出版,是用古文来译的。一九四八年内,又由顾秋心女士用语体文重译,由上海百新书店出版。顾秋心译、百新出版的尚有德龄另一著作《壹年回忆录》(“Kowtow”)。未经译出的还有《金凤》(Golden Phonix)等。在这些书上,她的署名都是“德龄公主”(Princess Derling),在书内她也一再以贵族自居。 德龄的父亲裕庚当年做的官不算小,她自己又进过皇宫,侍候过慈禧太后,人家很容易错当她出身贵族。加上那个时期在欧美各地,麇集着从世界每一个角落跑出来或逃出来的许多封建贵族,什么亲王、大公、王妃、公主、侯爵、男爵等等,简直不计其数,真假难分。当德龄的著作问世之初,美国书商为了耸人听闻,便于推销,胡乱给她加上个Princess(公主)的头衔,这是没有什么风险的,她自己也就含糊着默认了。记得一九二六年前后,她曾在上海博物院路上的兰心大戏院登台,与留学生李时敏、伍爱莲等一起演出英语剧,海报上也赫然写着“德龄公主”字样。 可是按清代的制度来看(明以前各朝也大致相同),只有皇帝亲生或过继的女儿才能称公主,连亲王的女儿也只称郡主(满语和硕格格),郡王的女儿称县主(多罗格格),至于贝勒、贝子以下,则依次称为郡君、县君、乡君(统称格格)。这就很清楚,德龄决不是什么公主或郡主。 在这方面,她胞妹容龄要比她朴实得多,从来没有自己乱吹过。解放之后,容龄也写过一些短文,初在《新观察》杂志发表,后于一九五七年冬集成《清宫琐记》一书,由北京出版社出版。在这部书中,她写到当年居住宫内的那些女伴时,总是说“格格和女官们”,而且明确地指出哪些人是格格,如庆亲王的女儿三格格、恭王府的小二格格、醇王府的三格格等,并不包括她自己和德龄在内。照她所记的看,当时宫中不论上下,对她都只称“五姑娘”,从没有叫过“五格格”,可见她们的身份还赶不上格格之称。 一九三○年左右,德龄已人中年,因故与怀德离异,儿子也死了,但一九三五年九月她再次回中国时,在旅馆的登记簿上所留的姓名仍为怀德夫人7,而没有使用公主或郡主的头衔。据她告诉我,回国的目的是探访一直留在北京的勋龄、容龄等亲属,并拟多方搜集资料,继续写作。可惜限于时间,我们没有深谈,只在她离开上海、重返美国前,又约我到车站去话别,并蒙她送了一张签名的照片给我,以酬答我带去表示敬意的一束鲜花。 抗战发生以后,她以美籍华侨的身份,表现了一个中国人应有的爱国热情,曾在美国各地多次参加“中国之夜”及“一碗饭运动”等,支持祖国抗战的活动。一九四四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她不幸在加拿大某地为汽车所撞,伤重逝世,终年六十三岁。 注释: 1、在河北省易县永宁山,当时德龄才到北京。 2、清太宗(皇太极)在位时,把已归附的汉人编为八旗汉军,所谓旗,是一种生产与作战合一的组织,但各旗的都统与副都统大多由满族人担任,后来还把不少满族人也编入汉军,以加强控制。 3、容龄的爱人唐宝潮,广东人,拥有将军衔,长期寓居北京,在社交界很有名,容龄按照当时的封建习惯,把夫姓加在自己的姓名之前。 4、关于英敛之,《全国文史资料选辑》第九辑收有王芸生、曹谷冰撰《英敛之时代的大公报》一文,略谓:“姓英名华,字敛之,又号安蹇,满洲正红旗人,一八六六年生于北京……二十二岁信奉了天主教……”,但按《清史稿?文艺?斌良传》所附《英华传》载,英原姓赫佳氏,其父名英泰,故又以英为汉文姓。” 5、按过去封建时代的科举制度,各省每年都要选派生员贡入国子监(略似后来的国立大学),其中的一部分称为优贡,清同治朝规定:优贡经廷试后,可按知县、教职分别任用。 6、明清两朝对各衙门长官称为堂官。清代,凡京中各衙门的堂官又概称京堂或京卿;中叶以后,对官小任重的人,每另加三品或四品京卿衔,以便其行使职务。 7、按照美国社会习惯,夫妇离异后,女方在没有再跟别人结婚前,往往沿用前夫姓氏,仍称某某夫 人。 (资料来源:《故宫博物院院刊》1982年第4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