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恰为人们忽略地是,曹雪芹在《红楼梦》前八十回中潜移默化地讲述许多当时现实生活中不可缺少的萨满教信仰与观念,很值得重视的。第二十五回,凤姐和宝玉得怪病,阖府慌乱,其中便提到“巫婆跳神”,实际上就是延请本族女萨满跳神禳災。“巫”是汉语译词。清代很长一个时期,官方多用“巫”或“司祝”等代替“萨满”一词。乾隆朝后改用金以来女真语汉字标音“珊蛮”、“沙曼”、“萨玛”等词。后统用“萨满”词汇。北方诸族萨满祭礼多用女祝祭者,故女萨满居多。汉语“跳神”一词,最早出现便是1747年清乾隆二十年满文颁发之《满洲跳神还愿典例》中翻译而来。由此,“跳神”一词成为有清以来满族萨满祭礼专用俗语。正如《凤城县志》等载:“跳神原为满洲旧俗”。1915年(民国四年)上海商务印书馆《辞源》“跳神”词条中写道:“跳神,满洲俗,岁时祭如来、观音,献糕酒,鸣铃鼓,巫舞刀进牲,祭三日乃毕,谓之跳神。宗室王公家,执礼尤虔”。辞条内容很准确。然而,1996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之《红楼梦》二十五回词条注释则云:“巫婆,旧时代装神弄鬼替人治病或祈祷的女人。巫婆烧香上供,请神附体,手舞足蹈,代神降旨,叫跳神”。这个注释完全混淆了北方诸民族传统的以祖先崇拜为中心的原始宗教信仰,同汉族巫师“跳大神”以及“端公”、“神汉”行为的严重界限。又如,第五回描述警幻新制《红楼梦》十二支演出时,舞女轻敲檀板。佛道均不用此类乐器,这是萨满所用伴唱木板。满语称“cargi”。《满汉大辞典》译为“拍板、檀板、鼓板”。萨满神祭所独用,唯诵唱必扎板伴之其调清脆昂扬。再如,第三十六回写祭星贾母嘱告仆奴,宝玉“祭了星不见外人”。祭星,是满族萨满教重要神事活动之一。《吉林通志》载:“祭礼典礼,满族最重,一祭星,二祭祖”,可见祭星列于祭祖之先,虔谨至极。满族祭星非同道教祭星。道教祭日月星辰、黄道十二宫,发扬古代禳星术。满族及北方信仰萨满教诸民族,从原始生产生活的自然天文经验出发,在萨满教信仰中形成独特的原始星象图,以星定岁,以星定时,以星定位,以星卜吉凶。祭星,各族各姓均不同,依家族传统习俗和生活经验确定。由萨满和家主将祭星人择居新所。祭星时和之后不许出门,曰“躲星”(躲災)。时间长短因情由由萨满确定。《红楼梦》中所写宝玉祭星,贾母照护,并不进道观,表明是满族传统祭星的特征。第四,《红楼梦》中多次出现铜镜。铜镜为萨满必备神器,而且具有神奇魔力。贾瑞丧于铜镜,寓有铜镜可以摄魂、惩邪秽的萨满教传统观念。第五,更突出地是,曹雪芹在开篇的第四回中,便着意向读者交代了贾府沿袭着满族传统的家族穆昆制度,讲明贾府“现任族长乃是贾珍,彼乃宁府长孙,又现袭职,凡族中事,自由他掌管”。而且全书许多回里,都评介珍哥重大事件的处理和接待。他是排在贾赦和贾政之后主要掌门人,建省亲别院、重要庆典、丧葬、接收乌进孝礼单与分配年终贡品、安排宗祠祭礼等等,皆归他主持操办。贾母称他“珍哥”。贾琏、凤姐、贾蓉等在他摩下听调遣和安排。曹雪芹这种笔法,是作者有意铺排的,是非常重要的。他在含蓄表明是满族官宦望族,仍保持古老的穆昆体制。穆昆(mugun),汉意即家族、氏族之意,穆昆达(mugunda)即汉意族长,家族首领。同时,作者又深层地含蓄描述,贾府中诸多怪现象令读者慎思破解。如,秦可卿之死、秦氏礼葬缘何隆盛于贾家任何显贵人物?秦氏生前又缘何深得众心崇戴?秦氏为何有关爱阖族之心、预卜之智?等等。笔者认为,曹雪芹谙熟满族世家传统习俗、生活模式,特别是晓彻满族众姓萨满信仰和氏族体制、人际关系、序礼缛节等。在当时讳忌妄谈享有崇高威望的萨满行事的社会条件下,以伏笔、暗示、含蓄、隐喻等巧妙笔触,抒写了贾府内外、上下的萨满信仰情态。穆昆(族长)在全家族中,有超越辈份特权,承担阖族生产生活、祭礼和重大举措的安排和决策。曹雪芹笔下既写了“跳神”、“祭星”,而且有萨满使用的檀板乐器、有传统的供祭礼使用的房屋“牌插”设施,都潜在含蓄地暗示读者,贾府既有这种萨满信仰环境,难道没有萨满信仰活动,不会有自己的女萨满么?贾府中之宁府里,确有未露名的女萨满。萨满很像贾珍儿媳秦可卿。萨满的责任:①维系氏族和睦团结。秦氏人缘深得贾宅两府上下人心;②萨满是人与神的中介,有“敏知”、“预言”等奇能。萨满天职“先知先觉,未雨绸缪”,“凡事不预,临渊何悲”,一心为氏族兴衰系念。秦氏与凤姐预卜未来,显出奇能睿智;③萨满善引领族人,在祝祭或梦幻中谒拜某些神祗或魂灵。宝玉进秦氏房中梦游“幻境”、悟彻“意淫”等情事;④萨满擅治病,又擅于导引应婚男女健康媾合,传房术,助氏族人丁兴旺。⑤萨满又能死后灵魂示警,预报吉凶;⑥在实际生活中,穆昆(族长)与萨满是族权与神权的施行者,互为左右臂,彼此依赖,关系非同寻常。贾珍精灵钻营,选定最贴已的本房丽人做萨满,或其间存何暗事亦在情理之中。雪芹完全以暗笔勾勒,栩栩如生。从诸多细节中,我们似乎皆可从秦氏形象里,寻得某种影迹。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