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从扎巴地区碉楼文化看碉楼的另一种面貌 藏彝走廊地处横断山脉高山峡谷区,由于高山深谷、地势险峻和交通阻隔,这里是目前我国民族文化原生形态保留最好、历史积淀最丰富的地区之一。特别在藏彝走廊的某些峡谷地段,由于地形环境十分封闭和阻隔,形成了具有某种“活化石”性质的文化单元,在这些文化单元中许多古老的文化因素与传说得到较好保留。位于今甘孜藏族自治州道孚县南部和雅江县北部鲜水河峡谷中的扎巴地区便是这样一个相对独立的文化单元。 扎巴为藏族中一个特殊人群支系,生活于相对封闭的鲜水河(雅砻江支流)下游峡谷地段,人口约一万三千人。扎巴人自称“扎”,周边藏人称其为“扎巴”(“扎人”之意)。扎巴人保留自己独立的语言,同时较完整地延续着一种暮聚朝离的“走婚”为主的婚姻形式和母系制家庭形态。一个仅万余人的族群能将自己的语言、独特的“走婚”习俗和母系家庭形态保留至今,自然是得益于其生活的峡谷环境的封闭性。由于生活环境相当闭塞,交通困难,也使扎巴地区保留着许多具有“活化石”性质的古老文化因素与独特习俗,如其在葬式上尚保留一种主要针对老人的岩葬、墙葬和楼葬的独特葬俗,生活习俗上则保留着一种特殊的吃自臭猪肉的习俗。尤值得注意的是,扎巴地区碉楼文化十分发达,有不少碉楼和有关碉的传说与习俗。此外,扎巴地区的房屋十分独特,房屋均为石砌,多高至十余米或数十米,层数普遍达五六层,有如碉堡,这种如碉一样高高耸立的石砌房屋在藏区其他地方已十分罕见,当是一种很古老的“碉房”形式。 鉴于扎巴地区保留大量古老文化因素和独特习俗,碉楼文化发达且保留着古老的碉房,笔者认为,扎巴地区的碉楼及相关习俗与传说对我们理解碉楼的历史面貌及原初功能或许有重要启示意义。 从扎巴有关碉楼形制、习俗与传说,我们可以看到以下几个明显的事实: 1.扎巴地区房屋的最大特点是房、碉相连,与房相连的主要为四角碉,这类碉在使用功能上具有明显的神性。 扎巴人将与房屋相连的四角碉称作“拉康”(此词非扎巴语,为藏语之借词,系“神堂”之意),为“经堂”、“神殿”之意。房与碉之间每层有小门相通。与房相连的碉在使用上主要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将整栋碉楼作为祭祀和设置佛龛用,其除僧侣外绝不准外人进入”。另一种情况是,碉楼除顶层外,均用于堆放粮食、草料和农具,顶楼则只作为祭祀和经堂使用。这说明与住房相连的碉在功能上主要是作为经堂和祭祀之用,具有明显的神圣性。以上这两种情况中,前一种情况可能反映了碉使用上一种更传统古老的状态,后一种情况应是前者的变通与妥协。但后一种情况颇能说明一个问题,即在同一座碉楼中“高度”与“神性”密切相关,尽管碉楼的下部可作与日常生活相关的其他用途,但碉的顶层却仍然只作为祭神和经堂来使用。这表明碉楼中越高的部分神性越突出,即“高度”与“神性”成正比。 2.扎巴人传说称碉楼起源于对天神的敬奉,是为了祭祀天神而修建的。 “高度”与“神性”相关的事实背后可能隐含了一个很古老观念,即在古人心目中,神是居住在天上的。那么,这是否是以求高为特点的碉楼产生的原始动因呢?令人惊讶的是,这一点恰好由扎巴人关于碉楼起源的传说得到印证。按照扎巴的说法,碉楼是起源于对天神的敬奉,是为了祭祀天神而建。扎巴的传说称,碉楼的起源异常古老,“有土地时就有了碉的存在”。而关于碉的由来,传说在很久以前,“人们寿命很长,能活千年,甚至万年,而且当时世间还无教派之说,但天神存在,故为敬奉天神,就修建了多角碉,用以向天敬奉,而修建此类碉需很长时间,十几甚至几十年。” 扎巴人关于碉楼由来的另一种传说是:八角碉是“米麻依”(为扎巴语,意为非人,疑为某种神的名称)在一夜之间修成的。按扎巴人的说法,人要在一个地方居住必先建碉,碉是“为了保证人类的生存,因为没有多角碉的地方人类就无法生存和定居,住房生命都要被神秘的力量摧毁”。 从以上两则传说看,扎巴地区有关碉楼由来的说法颇具原始性。首先,称碉楼产生是在“当时世间还无教派之说”的年代,即产生于佛教尚未传人的年代,这一点十分准确并得到文献记载的印证。其次,称碉的修建是“为了保证人类的生存”,没有碉的“地方人类就无法生存和定居,住房生命都要被神秘的力量摧毁”,这说明碉的产生乃缘于古代先民对某种经常摧毁其住房生命的“神秘的力量”的敬畏,这一点符合生存于高原恶劣自然环境的古人之生活状态与思维逻辑。那么,当时人们所敬畏的时常摧毁其住房生命的“神秘的力量”是什么呢?按照其传说正是“天”和“天神”。对“天”和“天神”的敬畏与崇拜是人类最早和最重要的自然崇拜之一,这在西南少数民族地区尤为普遍和突出。碉是“为了祭祀天神而修建”这一说法,不仅与碉本身伸向“天”、追求高度即追求与“天神”相近的逻辑相吻合,同时也由碉楼本身具有的神性特点得到实证。 3.在扎巴人的观念与传说中,碉既是“神的居所”,也是“祭神场所”。 扎巴人在修建房屋时,有的是房、碉同时修建,有的是先建房,后建碉,有的则是依已有的碉而建房,并无严格定制。但是在发生搬迁和拆房时,碉的神圣性即凸显出来。按照扎巴人的说法:“如果搬迁房屋,一般旧房可拆掉但碉不能拆,因为当地人认为碉是神的居住处,神经常在碉内活动,如果移走碉,就会惹怒神,会给家带来不顺。”这说明,我们在藏区村寨周边常看到~些单独兀立的碉,这些碉所在位置最初可能有住户并与住房相连,因碉具有神性,为神的居所,不能任意拆毁,故后来住户搬走碉就单独遗留下来。由此可见,碉、房虽然彼此相连,但两者的功能截然不同,房是人的居住处,属于世俗和人间部分;碉则是“神的居住处”和“神活动的地方”,属神的空间。将碉与房相连接,显然是为了使房屋居住者随时随地得到神的护佑。 在扎巴地区的地合村洛曲寨,还存在着一种专用于点灯供神的碉楼:“当地人说,此地的碉楼主要是用于祭神用的,碉内放置一盏很大的油灯,该灯容量极大,盛满了酥油能燃一年。每年寨民就将酥油盛满之后点灯、供神,这盏灯就昼夜燃亮,直至一年。” 也就是说,在扎巴的文化中,不仅与房屋相连的碉具有明显神性,按照其传说系为神的居所和活动之地,同时一些作为独立建筑的碉楼之功能也主要是作为祭神来使用的。 4.碉的角多少与神性、权力、财富成正比。 扎巴地区的碉主要有四角碉、八角碉、十二角碉、十三角碉。一般说来,四角碉多与房屋相连,而八角、十二角和十三角碉则多为独立建筑。但从总体上说,扎巴地区独立的碉以八角碉为多,关于八角碉的传说也较多。一种传说是最早修建的碉是八角碉,称:“八角碉是‘米麻依’(意非人)在一夜之间修筑的,凡在一个地方定居必先修八角碉……传说扎巴地区的八角碉早在‘嘎久巴’(藏传佛教教派之一)时代前就存在,而在‘嘎久巴’时代后只修四角碉”。按这一传说,修建八角碉的年代似乎早于四角碉。这是否符合事实尚不得而知。但有迹象表明,八角碉过去在扎巴地区似乎较为流行,如:“亚卓乡的亚玛子村就有一座八角碉被当地人称为‘克甲’(‘克’为碉,‘甲’为一百,意思是第一百个碉)当地人说从鲜水河下游的雅江交界处村落亚玛子村,刚好有一百个八角碉,故亚玛子村的八角碉就有了‘第一百个碉’的称谓。”过去扎巴地区的八角碉是否确曾达到一百座尚不得而知,但此传说至少说明一个事实:在扎巴人心目中八角碉的分量较四角碉要重。当地还有一种说法,八角以上的碉修建时间很长,一说需要十几甚至几十年时间,一说“八角碉、十二角碉修建需在十二年里完成,有的碉有尖角,有的没有,根据当地人讲,从开始到完工,如无人员死亡,碉顶修建‘乃则’(尖角),否则就不建”。一般说来角越多的碉修建难度越大,用时更长,这最初可能是造成八角或八角以上的碉在人们心目中更受珍视的部分原因。后来可能因为多角碉的修建难度更大、用时更长,故造成了八角或八角以上的碉在神性、权力和财富方面的象征意义也更为突出,因而其在人们心目中的分量也变得更重要了。 这一点在扎巴地区也得到证实。在扎巴地区仲尼乡的扎然、亚中、麻中等村,关于八角碉有如下的说法:“当地富户为了炫耀其财富,以显其雄厚的势力就修建此类碉,故修的角越多、越高就越标明其财富越多、势力越大。”碉的角越多就代表权力越大、财富越多,此说法在碉楼分布密集的丹巴地区也同样存在。在丹巴县梭坡乡蒲锅顶迄今保留嘉绒地区唯一一座十三角碉。按照当地传说,这座十三角碉是当地首领岭岭甲布所建。由于当时岭岭甲布的势力很大且富有,于是想建一座十三角碉来显示自己的权力与富有。但工匠们从未建过十三角的碉,在如何设计和分配十三个角上不知从何人手,最后是梭坡村一位纺羊毛线的少女用纺线的坠子插在地上,用羊毛线绕着坠子划出十三个阴角和阳角,帮助工匠们解决了难题,建起了十三角碉。岭岭甲布具体是什么时代的人现已不清楚,估计为当地头人一类人物。从此传说看,丹巴的说法与扎巴地区完全一致,碉楼的高度及角的多少与权力、财富呈一种正的相关,即碉楼越高、角越多就越能体现权力、财富。从这一意义说,碉楼也是权力、财富的标志与象征。 此外,和四角碉相比,八角碉的神性似乎也更为突出。在扎巴地区,如果说与房屋相连的四角碉主要是作为该房屋住户私人的“经堂”和“祭祀场所”来使用,那么,八角碉还有另一个重要功能,即作为村寨公共性的“祭神场所”来使用。例如前面提到在扎巴地区洛曲寨,每年将一盏巨大的酥油灯盛满酥油置于碉中点燃供“神”并燃烧至一年的碉,就正是八角碉。这种碉非私人所有,而是属于全寨的一个公共祭祀场所。作为全寨公共祭祀场所的碉选用八角碉而不用一般作为私人祭神的四角碉,说明八角碉的神性较四角碉更突出。同时从扎巴地区传说中对八角碉的重要性更为强调来看,以八角碉作为一地、一寨的公共性祭神场来使用的情形在过去可能是较传统和普遍的做法。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