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天还是入地?这是马王堆汉墓耐人寻味之处。问题缘起于同一墓葬所揭示的不同空间。 引魂升天? 简单说来:墓椁边厢内置家居侍俑等实物,展示了一个稳定的日常起居实用空间 (图1)。棺饰及覆棺帛画(图2)则呈现一渐次升天的虚拟空间。一实一虚,一静一动,一地一天,南辕北辙:三维椁室陈设似劝死者长留地下,二维绘画则引魂升天。究竟让死者何去何从?似乎很矛盾。权宜的解释可以是: 死后魂魄分离,魂升天,魄入地。绘事似乎依升天之魂而规划;葬具及椁内起居环境俨然为入地之魄而陈设。魂魄便各得其所。矛盾似乎迎刃而解。但实际问题并不这么简单。棺绘帛画内容着力表现的是合而不是分。 这里首先得弄清古人对生死观念及空间想象与今人不同之处。古人对生与死并非单以生理机能的停止来界定,更主要是理解为精气的聚合与离散: “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精气聚散既然决定人的生死,生人若要干预墓主死后归宿,力所能及便是设法聚合死者的精气,在墓葬图绘中预先经营一些阴阳合气的场景,期冀墓主由此能“出死入生”。由此,图像的编排便是为死者设计的一套最佳程序。就西汉马王堆墓葬而言,T形帛画及棺绘中所表现的场景,无不以此为转移。 精气的活动场所在哪里? 气被视为天地与人体存在的基本载体。我们常用现代思维的习惯分类法来取代古人经验方式,将人体与天地、墓内与墓外、主体与客观决然二分。由此,天界便成了客观外在;人体便是绝对的自我存在。而楚地流行的观念是太一生水、成阴阳、气聚成精、继生万物。人体只不过是阴阳二气的活动场所。 如此说来,马王堆T形帛画展现空间既是宇宙图景又是人身内脏图,古人叫 “脏象。”“故头之圆也像天,足之方也像地……故胆为云,肺为气,肝为风,肾为雨,脾为雷,以于天地相参也,而心为之主。是故耳目者日月也,…… 日中有踆乌,而月中有蟾蜍。”脏象所表现的既是天地间四季变换,又是人身内阴阳升降。 T形帛画 马王堆汉墓一号墓覆棺帛画(图2)由下到上表现了一个死后成仙的流程。 大致可分这么几个阶段:1)合气 2)治气 3)抟精 4)流形 5)形解。 先看合气。画面底部表现的是地下黄泉(图3)。对这个场面的理解要看画匠如何承袭改变旧有图像成规。他的创作资源从现存的文献和图像来看,有两个: 一是战国晚期楚人对幽都的想象图景:“魂兮归来!君无下此幽都些。土伯九约,其角觺觺些。敦脢血拇,逐人伂駓駓些。参目虎首,其身若牛些。此皆甘人。” 二是合阴阳的图像范式。这个自然巨神合阴阳的形象思维源远流长,最远可以追溯到商代的铜鼓纹饰:一巨神顶天立地,其阴部男根有二鱼相戏,渐至生机萌动,巨人便双臂生羽,头生鹿角,意味生机勃然(图4)。显然是以人体范式表现自然万物阴阳交媾导致生机萌发。马王堆三号墓帛画的《太一图》也是:以水中阴阳媾和开始,渐至四季万物生意盎然(头部鹿角为证)(图5)。若按太一左右举兵器的四神为春秋与冬夏, 则《太一图》所绘场面则符合郭店楚简描绘的太一生水,成天地阴阳,四时湿燥的情景。 T形帛画中的水神(图3)与《太一图》(图5)中的太一姿态相仿,胯下同样有一水族动物:《太一图》(图5)为一顶日的黄首青龙; T形帛画中赤蛇青鱼相叠(图3)。两帛画同有阴阳相交场面:一是黄龙与青龙相对(图5); 一是赤嘴与青嘴的双鱼交(图3)。 对照上述两个传统,西汉帛画作了两个处理: 一是对战国以来流行的对幽都想象的恐怖图景加以改造。汉代T形帛画的阴冥幽都完全是另一景象: “其角觺觺”的“土伯”退居一边。居主位的是一半裸水神在撮合阴阳(图3)。阴冥幽都在帛画中与其说是一空间所指,不如说是墓主死后初始昏昏长夜的懵懂状态的形象化。帛画将生理空间化,身体宇宙化。空间在此表述过程;黄泉成了阴阳之变的处所与契机。 二是将太一生水成阴阳的传统移入地下黄泉, 将幽都黄泉化为一阴阳交配创世创生的滋生地:“太一生水,水反辅太一”,“太一藏于水”,“以己为万物母”,继成天地神明阴阳。至于T形帛画底部的裸神是不是太一,不重要;重要的是合阴阳。正是“天乃大水泉, 蛇乃化为鱼, …… 死即复苏”。与黑地漆棺盖板上的蛇鱼之变(图13)遥相呼应。 人死气散,需聚气才有生机。对此,马王堆三号墓T形帛画底部有充分表现。双鱼交配为阴阳合气,底部的云气纹壶似为聚气之用(图6)。 合气要吐故纳新。按方术家言,吐故纳新最佳时辰是日暮拂晓。这是通过水神所擎大地平台两侧的鸱龟来表现的(图3)。鸱枭为太阳内阳鸟入夜的变形。阳鸟入夜(或过冬),得靠水族的神龟背负以渡阴溟。右边鸱龟与白(或青)龙(=阴气或地气)相近,标志太阳将入西方汤谷,由此作悬浮状。左侧鸱龟近赤龙(阳气或天气),标志太阳将从东方咸池升起,作攀登状。若帛画底部是阴阳合气的发端,此处标示的便是凌晨与黄昏临界点的吐故纳新。“朝息……合于天”, 可让“陈气日尽,而新气日盈”。难怪二龟口中吐气。 “合气”后便要“治气”。 帛画往上接着出现似乎是 “鼎食钟鸣” 的场面(图3),过去一般被认为是对死者的祭祀场面。恐怕不尽然。三号墓男墓主的T形帛画中参加 “祭祀”是八位女子(图7);一号墓女墓主的帛画的对应场面出场的都是男子(图3)。不至于只有女子祭男性死者,男子祭女性死者。其意义恐怕还是在于阴阳合气治气。一三号墓T形帛画都各有壶鼎(图3; 图7), 似有治气炼丹的象征意味。就三号墓帛画来看,画面底部的云纹壶聚气(图6),置于阴冥,以示人死气散。往上进入人间,壶又出现(图7),显然是指人死气散后经聚气进入另一状况。颇有意味的是,壶是众人注目的焦点: 显然是死者精气所在(图7)。 求长寿的方术家看来,“饮夫天浆, 致之五藏”,便会生“龙息”,致“神风”。“饮夫天浆” 是方术语汇, 就生人而言,指食气房中之类。墓中帛画借用这种方术隐喻具象。在“朝息”与“暮息”间的白昼阳间,酒肴陈列,以“天浆”来“饮食宾体”,注入“五藏”。“酒食五味” 能 “治气,”使“百脉充盈”,于是“龙登能高……可以远行,故能寿长”。帛画中双龙(即“龙息”)由此呈 “龙升”或“龙登” 之状。身着“素服”,“鸟身人面乘双龙” 的象征春风荡漾的句芒作飞扬状(图3),可应“食之贵静而神风,距而两(峙)……神风乃生”的说法。 接着往上是“抟精”。马王堆医书谆谆告诫借行方术求长生者: “玉闭坚精,必使玉泉毋倾,…… 故能长生。”合气治气之后需用 “玉闭”, 可以“坚精”,并导致 “神明来积”。帛画中的玉璧便是“玉闭”的具象图解(图1;图8)。玉璧形象在一号墓内多次重复出现,如朱地漆棺的足挡(图14)等。以 “玉闭” 揣摩,其象征功能在“坚精”并导致“神明来积”。 再往上,便是 “流形”。古人称形状无定的散气凝聚成有形的生命体的现象为“流形”。用管子的说法,“人,水也。男女精气合。而水流形。……五月而成,十月而坐。” 墓主死后,先是形散。经一番象征性的合气抟精之后,散气聚合“流形,” 墓主形象便出现在昆仑的倾宫悬圃之上 (图8)。这是前面说到的借“饮夫天浆”来治气的结果。昆仑登仙,貌似客观外象,其实也可隐喻一种生理状态:“故善治气抟精者,…… 精神泉溢, 吸甘露以为积,饮瑶泉灵尊以为经。”“瑶泉”常与昆仑相联系。就生人而言,饮 “瑶泉” (食气房中的方术隐语)造成登高之亢奋升华。这种生理体验常会化为空间想象-饮“瑶泉”造成的生理亢奋便有 “登高”之致: 穆天子登昆仑 “觞西王母于瑶池上”。 《淮南子》言及登昆仑前,先饮 “丹水”, 又要服药: “帝之神泉,以和百药,以润万物。”然后才是登 “昆仑之丘”,“凉风之山”, “悬圃”,“上天”,越登越高,终极状态便是成仙成神。帛画所绘的实际是一阴阳治气后的精神腾飞状态。“治气抟精”, “饮瑶泉灵尊”,导致“精神泉溢”,“神乃溜(=流)形”。墓主辛追的魂像在此出现(图8),显示墓主精气经过阴阳合气,玉璧抟精, 神已成形, 开始升腾踟蹰于天地之间。但这不是最终境界。 最终是 “形解”。古人墓葬设计者也知道,人死之后,形骸与精神不免分离,孜孜追求保持死者形骸的完整不是长久之计或终极目标,最高境界是形解升仙,进入某种永恒理想状态。死后能够达到的最终的永恒是 “死而不亡”。 按庄子说法,“死而不亡者寿”。 对“何处而寿可长?”的问题,方术的答案是:“朝日月”,“吸精光”,“饮走兽泉英”,“灵露内藏,饮夫天浆,致之五藏,欲其深藏。龙息以晨,气形乃刚”, 最终达到“玉色重光,寿参日月,为天地英”。这是对生人讲;帛画将这一形像逻辑移入阴冥。这里的“寿”和“英”是同一状态,两种表述:“寿”极言天长日久,永垂不朽。“英”极言天地阴阳之气的凝聚精华。帛画中的人身蛇尾像便是“寿”和“英”的形象凝聚。人首蛇身像置身于日月之间,正是“寿参日月,为天地英” (图9)。这是从空间层面上讲。从时间层面上来看,人首蛇身传达了古往今来的永恒,因为人类始祖庖羲氏、女娲氏、神农氏、夏后氏,都是被想象为人首蛇身。按整个画面由下而上的理路流程来看,人首蛇身形象是太一生水, 成阴阳、致神明全过程的终结。画面本身作了暗示: 黄泉下的赤蛇与天界的人首蛇身像的赤蛇遥相首尾呼应, 一始一终(图3; 图9)。 整个过程始于太一生水、成阴阳;终于阴阳聚合、神明生,“寿参日月,为天地英”。综观全图:底部阴冥的赤蛇与左方赤色升龙(“龙息”)一气呵成。继而,赤龙穿玉璧(“玉闭坚精,必使玉泉毋倾……故能长生”)。后又与右边太阳相近的升龙呼应。并在颇有意味的八星中穿行 【“八至勿星 (泻),可以寿长”】。最后,龙口吐出人身蛇尾的形象 (图9),终于达到了“寿参日月, 为天地英”的境界。 古代养生方术强调:“君必察天地之情,而行之以身。”天地是人身的图式榜样。个人吸气养神与自然万物周始运行同步且相依相存。帛画显然未将两者截然分开。这种天地与人身内外互相包容的空间,便是古医书所说的“脏象”。 其空间所指模棱两可。与其说是特指空间,不如说是特定过程。着重点在于其阴阳变化。就墓葬情景而言,“脏象” 的展开与其说是图示天上或地下的空间归属,不如说是更关注墓主死后状态变化,能否达到某种另类的“长寿”。 怎样才能“长寿”?方士有言: “君若欲寿,则顺察天地之道。天气月尽月盈,故能长生。地气岁有寒暑,险易相取,故地久而不腐。君必察天地之情,而行之以身。” 一号墓帛画被置于内棺盖上,面对墓主,意味深长。似乎是借帛画谆谆叮咛死者:“必朝日月而吸其精光”,“饮走兽泉英”, “灵露内藏”,“饮夫天浆”, “龙息以晨”,方能“精气凌健久长”,“寿参日月,为天地英”。 若要细究这一空间,显然很难将天地人身截然分离。由此,帛画究竟是引魂升天还是导魂入冥,问题已变得似是而非。这里的“天”已非客观外在自然界的天,而是生人想象中墓主身体由阴还阳过程中的所能祈求的最高境界。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