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魁立复稻田浩二先生来函(一) 尊敬的稻田浩二教授: 不知是什么原因,我很晚才收到您此前的来信。随后请高木立子女士翻译(包括我的复信)。现在回复您已经很迟了,我为自己的失礼向您表示歉意。 知道您计划春天访问北京,我非常高兴,我又能有讨教请益的机会了。4月5月我都在北京,您和北京各学术单位、各有关学者的会见我会提前安排妥当的。 秋末,在汉城年会上,听您的报告和对我的评议、以及在汉城宾馆同您和您的夫人进行的整个一晚上的谈话,使我深受教益。您作为长者和学界前辈,对我的报告作了"朝闻道,夕死可矣"的评价,我实在愧不敢当。我把这看作是一种鼓励和鞭策,自当继续努力向前,竭诚将自己的中国民间故事研究做得更好些。您说,在一些问题上(包括情节基干、中心母题、树型结构等等),您也有同感,这给了我许多鼓舞,增强了我在这一课题研究中的信心。这是我要十分感谢的。 您关于"已死的狗转生于树木"的观点,虽然与我文中所论,有所差异,但我要坦白地说,我在作形态研究的时候,完全没有朝这方面去想。古老观念在口传叙事文学中的曲折和隐蔽的反映确实是值得深思和值得研究的重要问题。您在信中提到的这个论点给了我许多启示。 由此我想到,不仅要看到同一故事情节类型各种文本之间所存在的形态联系,同时还应该去发掘它们在民俗文化、思想观念、社会历史、渊源关系等各个方面可能潜在的深意和背景。在这一个故事情节类型的文化内涵研究方面,您关于灵魂转移的想法,向我提示说,还可以再去探寻社会群体制度(包括家庭承继制度、财产分割制度等等)、道德规范(包括对正义和非正义、道德与不道德、善良与邪恶等的规范标准与价值取向……)等等在这一故事情节类型中的曲折的反映和体现。 由您的这个命题出发,我联想到,除灵魂转移观念之外,可能还有一个与它平行但性质不同的命题,同样应该得到重视,同样值得进行仔细深入的研究,它就是"幻化"(或称"幻变"、"变形"----metamorphosis,即由一种物件幻变为另外一种物件)的观念。我觉得这一观念在民间故事中反映甚多(我们现在研究的这个故事中,也可以寻觅到一点曲折的反映,例如在这一故事情节类型的许多文本中,从树上掉下来的不是果子,而是元宝或毒蛇等等)。我没有进行过这一方面的专题研究,不敢说得很肯定,但根据早期人类思维活动的一些特点来推想,这种幻化观念也许应该比灵魂与灵魂转移观念起源更早。 另外,在这一故事类型的各个文本中,兄弟纠葛也是一个很重要的主题,应该认真寻求和诠解它的文化的历史的和社会的内涵。 总之,您的提示使我敞开思路、有了颇多联想。 关于这一次的研究课题,我在这里要作两点解释。 首先一点,我在确定课题任务时给自己严格地限定了探讨的范围:仅仅考察这一类型在一个具体省区里的所有流传文本的形态结构,由此而探寻故事形态结构的某些一般性规律。我和您的看法完全相同:形态的研究以及结构的研究如果将来不向历史文化内涵的研究发展,不能成为后者的基础和前奏,而只是把它当作自我目的,那么,这种研究只会停留在一定层面上,其价值可能是相当有限的。 但是,为了要解决民间故事分类的实际问题,即要把现有的浩如烟海的民间故事文本材料按某种标志加以清理和归纳,我就不能不根据这一工作任务的需要,使自己的出发点和工作准则简单化和封闭化,选定一个单一而具体的标准。我在实验中感到,在对众多文本进行分类时可能有许许多多角度。而且,在一个多世纪当中,各国学者也确实从各个角度进行过许多次比较成功的或不甚成功的实验。目前看来,在编制民间故事总目索引的多种实验中,我认为仍以按故事情节划分类型的经验较为实用。(我个人对AT编制总目索引的经验感到最不满意的地方与其说是它的分类原则,倒不如是它想囊括全世界的超大胃口。各国学者对它的修正和改造同样也是不满意的一种表示。) 编制一个地区、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民间故事总目索引应该以每次讲述的首尾完整的单一文本作为基本单位,这一点好象是不言而喻、大家并无疑义的事,但要使这一原则真正贯穿整个分类过程也不容易。划分情节类型最重要和最首要的根据是故事本文所直接提供的(而不是隐含的和潜在的)内容。我想,不论从哪个角度对民间故事进行分类,都只能采取一个标准,而很难融合两个标准,即采取形态的标准而同时又采取内涵的标准(更何况许多潜在的内涵有时是需要研究者进行挖掘的,而且可能还是众说不一、见仁见智的)。有鉴于此,我在这篇分析形态结构的文章里,便不得不竭力回避关于文化内涵的探讨。 其次一点,您说"我认为您的'中心母题'(我的核心母题)是这个类型群的最初面貌,而发芽,长出树枝的部分是由后来的世世代代的讲述者生育的。"您对东亚各国,特别是日本的民间故事,多年进行全面深入和贯古通今的研究,许多真知灼见令我钦羡不已。您是日本故事研究方面的权威,您的规模宏伟的《日本昔话通观》当之无愧地是世界民间故事学界的经典。您对狗耕田故事类型生成和历史发展的上述论断,让我感到很有道理。今后我将会借鉴这一论断开展研究。 可是,我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不能不向自己提出另外一个严格的限定,即在共时的前提下展开话语,尽量不使历时性的思考加入到目前的专题研讨中来。这也是这一课题的研究任务所决定的,所以我在本文的研究过程中,不断告诫自己要暂时放弃对故事生成和发展脉胳、以及这一故事类型演化过程的推断(这和上一次年会我提出的关于螺女故事演化进程的报告完全不同)。然而,我在文中也借用了具有历时意义的个别词语(例如"生长"、"发展"等等),这种借用都是不得已而为之的,这些词语只是说明形态的变化,而不具有(或者说,我尽量使它们不具有)时间的意义。 进行形态研究,有如在实验室里,对活的生物体做某种解剖。这种"抽去灵魂"的活动对于研究者来说虽然是一种便利,但或许也是研究者的悲哀和无可奈何。可是,面对分类这一课题,假如没有这种简单化和标准单一化,也就无法进行研究,也就不可能得出有价值的结论。 这篇论文取名《生命树》,我曾经有过犹豫。起初,我怕被误解为取自于《圣经》。(《圣经》《创世记》说:"上主天主使地面生出各种好看好吃的果树、生命树和知善恶树在乐园中央。"[第2章,9]亚当和夏娃就是吃了知善恶树的果实,被赶出伊甸园的。)后来我想到,包括亚洲、美洲、非洲、大洋州在内的许多民族都有关于"世界树"(或称"宇宙树",World tree)的神话,《圣经》神话也是从东方民族的神话中取材而来的。神话中的世界树大体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贯通天地、使之连为一体的垂直中枢,它将神的世界同人的世界联系起来,这就是所谓"智慧树",用《圣经》的定名来说,就是"知善恶树";另一种则是植生在世界中央的大地水平中枢,它主宰大地的繁育,也是人类的生命之源,这就是所谓的"生命树,The tree of life",它在民众的观念中象征着世界的和平昌盛,大地的丰裕繁茂,人类的繁荣和生命力旺盛。世界各民族尽管对世界树这一神话对象的称谓彼此不同("神树"、"丰收树"、"智慧树"、" 知善恶树"、"生命树"、"萨满树"、"祭天树"、"梭罗杆"等等),但关于它的神话却有许多相通之处。就在前几年,在我国四川三星堆还出土了一座青铜器,考古学家将之定名为"神树",树上有十只鸟(或为乌)和龙,枝桠处还有兽、鸟、凤、蛇等饰物,树下跪有三人。这棵"神树"大约也是人和神界的一个通道,当属世界树的前一种类型。 我之选用"生命树",仅仅是一种借喻,我把它看作是无穷丰富性、复杂性、内部机制的规律性和隐蔽性的一种象征。同时也借来表示我对民间叙事的伟大生命力的一种赞叹,和对它的神秘性的一种感喟。 现在,我将搜集到的世界各民族二十多幅神树图像的复印件,包括青铜神树的图影,一并寄给您作为参考。 我还有一个问题,要向您请教,即关于"母题"的切分问题,我在汉城曾经向您提出过,很希望能在春天您来北京时得到您的当面指教。 在新世纪到来之际,在一元复始万象更新之时,我祝您和您的夫人 万事如意! 福寿绵长! 刘魁立谨上 2000年12月28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