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憾民间文学未回流民间 新京报:看来民间故事远比我们通常理解的“童话”更丰富,它的深刻内涵值得成年人琢磨。 刘守华:“童话”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说法,对应的是民间故事中深受儿童喜爱的那类幻想故事。民间故事其实是一部百科全书,它当然属于成年人,但也有所区分。比如那些民间故事家讲故事的时候,在不同场合、针对不同人群有不同的规矩。身边有没结婚的人或是有小孩,带荤段子的故事就不能讲。一些故事蕴含复杂的伦理哲思:有一家人丈夫死了,留下孤儿寡母。守寡的母亲和一个道士私通,儿子见到了,为了方便两人来往,在门口的小沟上搭了一个桥。后来母亲去世,儿子拿着刀把道士杀了。人们不解,他说,母在为母尽孝,母亡为父报仇。这样的故事就在引导成年人去思考伦理问题。 新京报:另一个与民间故事有瓜葛的概念是“国学”。早在五四运动时期,顾颉刚那一代学人认为孟姜女传说等民间文学是国学的一部分。可今天孟姜女显然已经消失在“国学”中了? 刘守华:今天国学班里读的是四书五经,人们只认可那些变成书本的经典。这背后有对于口头文学长期的偏见,也有历史原因。“文革”时期,姚文元鼓吹要“彻底革命”,要革掉古典文献当中变成文献的部分,还有流传在口头的那些。讲故事、唱民歌的人一样被打成牛鬼蛇神。改革开放以后,各个领域都在吸取西方的影响。对传统的民间文学自然不怎么重视。直到80年代人们才开始反思,于是有了声势浩大的民间文学三套集成搜集整理工作。 新京报:至2009年,民间文学三套集成的省卷本已全部出齐。但目前看来,它们多用于内部研究,没有真正地反馈到民间。至今,我们没有一部中国的《格林童话》。 刘守华:80年代我们倾注全国力量,历经十年时间完成了民间故事、歌谣和谚语三套集成。但是,之后的经典化、普及化工作并没有充分地完成,没有使其深入和回流民间。另一方面,也可能是因为民间故事资源太丰富了。这些年各个省都编写、出版故事集,反而不利于形成像《格林童话》或是“唐诗三百首”这样的独立经典。 当然,最直接的原因是我们没有像格林兄弟这样既是作家,也是学者的人物。他们花了毕生精力,在反复编写、修改的基础上做了大量的研究,并由此促成了现代民间文学研究的开端。早期的《格林童话》中,也有暴力、色情等元素,之后根据社会反馈、儿童需求多次修改,经历长期的动态过程才发展到我们看到的版本。而中国没有做到这一步,在西方风潮来袭后,又引进了大量西方的童话。现在学者们都为此深感遗憾。其实早在周作人留学日本时就发现,《格林童话》中的很多故事在江浙一带被老太太们讲述着,所以他后来大力倡导搜求中国的民间童话。 让民间故事“活”下来 新京报:你也曾参与编纂中、日、韩三国的民间故事合集,故事是文化交流的一种好媒介吗? 刘守华:中日韩三国都有牛郎与织女的故事类型,情节大致相同,但存在细节差异。差异反倒迷人。中国故事中,牛郎带着小孩去天上寻找织女,而韩国仙女和樵夫的故事中,樵夫从天上回到凡间见母亲,因违反了脚不能沾地的规矩,留在了家乡,可见韩国人对于亲情的重视。民间故事当然是国际交流的好方式。但在今天,仅靠文字交流民间故事是不够的,需要借助更多元的艺术形式。 新京报:在大众认知层面,欧美的影视产业和日本的动漫产业都是改编、推广民间故事的有力支撑。在研究领域,童话也渗透进入西方教育学、心理学等现代学科。相对而言,中国民间故事在这两方面都弱势得多。你会忧虑中国民间故事的发展前景吗? 刘守华:上世纪80年代之后,国内一个显著的思想转变就是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重视。2002年,冯骥才等一批文化学者呼吁保护和抢救传统民间文化,包括我在内的百位学者曾联名呼吁。2005年,民间文学被正式地纳入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范畴。但远远未能达到活态保护的目标,故事活下去的前提是一群人面对面交流,我们也很难再复制80年代的民间文学三套集成启动时的那种情境,今天年轻人面对面的时候也在看手机。 新京报:还是有年轻一代愿意尝试。对于一苇立志编写的那本《格林童话》式的中国故事书,你有什么样的期望? 刘守华:怎样编写,有所加工又保持民间故事的本色魅力,《格林童话》《意大利童话》和阿·托尔斯泰的民间故事是典范。在中国,董均伦和江源合作的故事可以与之媲美。我建议她先写出来,给学生试讲,也给乡民试讲,争取雅俗共赏。这本书不能只是简单地找几篇故事来整合,而是要深入领会民间口头文学的特质和艺术魅力,这需要较长时间的学习磨炼才能实现。我常用“水滴石穿,有志竟成”来勉励学生,也把这句话送给了一苇,热心期待她改写民间故事的成功。 (本文原载《新京报》2016年8月6日第B05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