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 者 按] 打破学科界限,融合各学科知识,以发展出综合的、交叉的、比较的新的领域的知识、概念、方法或技巧,无疑是跨学科研究超越于传统分科研究以开创新领域的优势所在。学术研究的跨学科实际是对社会历史发展的跨学科的反映,因而受到越来越多的学者们的青睐。但跨学科并不是多学科的简单合作,而且,肤浅的、不融通的跨学科研究也有使专业学科失去特色的危险。因此,在跨学科研究方兴未艾的今天,认真反思并总结其研究的理论与方法,尤其具有必要性与迫切性。本期“学术笔谈”推出的三篇文章,可使读者看到学者们对跨学科研究的不同思考。 本文标题似乎是矛盾的:讲跨学科和去学科,却要回到一个单一学科——人类学的视角。这个矛盾,其实是目前“跨学科”本身的一个悖论,即用“学科”的思想和规范去“跨学科”。不过,就人类学而言,在这一点上的确不那么“相悖”,这是由于人类学本身的横向跨学科特点造成的。人类学是目前在科学体系中几乎最具有跨学科品质的“学科”,它跨越人文科学(如语言人类学、考古人类学、宗教人类学、艺术人类学等)、社会科学(政治人类学、经济人类学等)以及自然科学(体质人类学、生物人类学等)。同时,它的研究领域本身就充满了诸多跨越,例如近年来开始兴盛的医学人类学、认知人类学等,本身就跨越了自然、社会和人文三个领域。上述人类学的跨越性,来自其研究对象——“人类”本身的跨越性,因为人类是自然界的产物,是社会的产物,也是他们自己文化的产物。这里,想先从人类学的三个理论视角对跨学科进行思考,进而理解“去学科”的深层含义。 概化与专化 在新进化论中,有一般进化(概化)和特殊进化(专化)一对概念,它们描述了事物的一种进化状态。在人类学家萨林斯眼中,一般进化是指事物不断进步的主干演变过程;特殊进化是一个形态的分叉专化过程,是能量在一个相对水平上的分化和积累,表现为文化的适应。内衍化(内卷化)也是一种特化和专化的情形。“总之,文化一般进化是能量转换由少到多,综合水平由低到高、全面适应力由弱到强的过程。而特殊进化则是文化沿其多元多线发展的、族系的、分化的、历史的过程以及特定文化适应性变异的过程。”(见《文化与进化》,哈定等著,浙江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最形象的表征就是生命树:地球生命的“树干”向上延伸,不同物种的“树枝分叉”分化生长。在多层次的分叉中,人类先是在哺乳动物的分支,后来又进入灵长类的分支,最后分叉出人类。科学体系也是如此,除了学科分支的专化,还必须有跨学科的主干的一般进化过程。一般进化有利于防止学科分支特化的内卷,防止学科的固步自封,从而有利于新阶段的突创过程。 日常生活世界与共融 与新进化论的视角强调专化与概化的互补不同,人类学家的“日常生活”视角强调一种超越规范和制度的状态。在学界,从维特根斯坦对日常语言的强调,到卢曼的“互动系统”(相对于有规则的组织系统);从常人方法学对日常规则的关注和德国的“日常史”,到哈贝马斯的“生活世界”(相对于有功能的行动系统),都对日常世界有一种偏爱,因为日常是一种去范式、去制度、去霸权的状态。哈贝马斯正是依据“生活世界”,提出了他的沟通理论以及“公共领域”的概念。跨学科和去学科正是需要回到科学的“日常生活世界”,回到摆脱学科“国家”控制的“公共领域”。 在象征人类学中,相近的概念是“离反结构”和“共融”。特纳认为:共融是人类不可或缺的需要。因为它是产生基本隐喻、概念原型、范式和模式的条件。基本隐喻与库恩的科学范式概念相反,它是能动的平等交融,流动的过程;不是毫无生气的强势比较和替代,不是模式的建立。这个状态,是一个孕育新秩序的融合状态,也是有利于新的突变的思想生成的状态。跨学科和去学科,就是相对于学科的去范式、去制度、去结构,从而进入一种自我反省的状态,去排除杂念地进行思想的反省、审视和创新。 文化与实践 “文化”是文化人类学的一个基本概念,它是人类社会的编码和“软件”。文化本身就是跨学科、去学科的概念,任何社会和人类现象几乎都可以美其名曰“某某文化”,这在人文社会科学概念中是绝无仅有的。许多人类学者反对这种“文化”的庸俗化,但是另一方面,也说明了现象本身的文化共通性。法国社会思想家莫兰从自组织现象产生的社会复杂性来理解文化,认为社会的维持需要一整套根据规则结构化了的信息——即文化。“文化作为再生系统,构成了准文化编码,亦即一种生物的遗传编码的社会学对等物。文化编码维持着社会系统的完整性和同一性,保障着它的自我延续和不变的再生,保护它抗拒不确定性、随机事件、混乱、无序”。(《迷失的范式:人性研究》,[法]莫兰著,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明白此一点,就会容易理解跨学科和去学科的文化研究。例子之一是历史人类学,其中的心态史、意义史、叙事史和新文化史研究,都是“文化研究”的范例。 此外,实践理论是最近20多年来的时髦理论。“实践”的概念(在布迪厄看来,这是一个不能定义的概念)包含了日常、共融、文化等概念的深刻内涵。文化的实践和实践的文化,将会成为跨学科研究的方向之一。萨林斯在倡导一种结构的和历史的人类学时说道:“实践显然已经超越了意图区分人类学与历史学的理论分野。人类学家从抽象的理论转而解释具体的事件。历史学家降低对独特事件的热情而钟情于潜在的反复出现的结构。”(《历史之岛》,萨林斯著,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于是,学科的互补和跨越在“实践”概念的跨越性中得以实现。 上述理念,应该说是跨学科的基本追求和蕴含。不过从“学科”的具体角度讲,目前的跨学科研究多拘泥于三个层面:(1)一般理论的层面,主张超越学科局限,促进科学生长;(2)交叉学科,即多学科的杂交优势;(3)学与用的层面,强调知识与应用领域的结合。我对于此类跨学科并无异议,但更希望跨学科能够进入“去学科”的层面。 “去学科”是跨学科的高境界。跨学科还是基于学科的基础之上,它难以超越学科的界限,进入无学科的反结构或共融状态。所谓去学科,就是摈除一切学科标准的干扰,进入一种超越的状态,从而开启人类的智慧和思维。 比如历史人类学,它除了历史感的培养和历史事实的关注(包括文献和田野)外,尚需要努力达到去学科的境界和水平。我曾提出“被史学抢注的历史人类学”,在对历史人类学定位时,提到这是一种研究视野,反对将历史人类学简单学科化。之后,有学者强调历史人类学在人类学中的发生,意在强调人类学本位的历史人类学。不过,我还是希望尊重年鉴学派的初衷和历史人类学一直以来的真实轨迹与内在追求,去探索事物的深层规律而不是关心新学科的建立。勒高夫在提出历史人类学时,多少是史学、人类学和社会学跨学科的“三合一”思路。这后面,有一个上面提到的学科特点,即人类学、社会学和史学三个学科都属于一种横向学科。 年鉴学派第二代领军人物布罗代尔提出的“长时段”,就是一个超越的概念尝试。布罗代尔的完整观点是三个时段:变迁缓慢的长时段、秩序更迭的中时段以及短时段,它们对应着三种历史:结构的历史、局势的历史和事件的历史。英国文化研究大师雷蒙德·威廉姆斯也曾类似地划分了三种文化:稳定的文化、不稳定的文化、偶然的文化。而他们的观点恰恰都可以用“数理方程”(数学的一个领域)来说明,即一般的动力学方程包含有三个基本部分:(1)稳定少变,表达了该动力学基本过程和结构的线性部分;(2)不稳定且有变化的非线性部分;(3)高阶扰动的偶变和突变部分。所谓“蝴蝶效应”,正是在讨论高阶的小扰动(一只蝴蝶在美洲扇动翅膀)如何对整体秩序过程可能产生的放大效应(可能引起亚洲次大陆的一场飓风)。 另一个例子是上面关于一般进化、特殊进化的规律,其中包括了史学界比较熟悉的“内卷化”。美国著名人类学家格尔茨在他的《农业内卷化》中,描述了印度尼西亚爪哇地区一种生态稳定性、内向性、人口快速增长、高密度的耕作过程;以及资本密集和劳动密集的二重经济的复杂性和整合性,表现为缺少有效技术方法和工业因子引入的传统农业经济的内卷化。黄宗智在《华北的小农经济与社会变迁》(中华书局1986年版)中,也使用这个概念分析了中国历史上小农经济内卷的深层结构特性。这些道理,只有在去学科的理论视野中才能更好地理解。 简单说,事物的存在本身是以其内在规则而不是学科划分为据的,而我们的学科划分多是依据事物的表面现象进行的,不论“政治”、“经济”、“历史”、“人类”还是“社会”。这个意义上的跨学科,仍然是跨现象的学科,是表面事物的学科。其实,现象后面的探索(包括“问题”意识)才是超越性的、才可能是真正“去学科”的。可惜,我们今天的主流人文、社会科学对此还相当乏力。 勒华拉杜里在《蒙塔尤》(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这本以长时段“静止不变的村庄”研究而著称的著作之扉页献辞中,引述了《奥义书》中的一段话: “孩子,通过一团泥便可以了解所有泥制品,其变化只是叫法而已,只有人们所称的‘泥’是真实的;孩子,通过一块铜便可以了解所有铜器,其变化只是叫法而已,只有人们所称的‘铜’是真实的;同样,通过一个指甲刀可以了解所有铁器,其变化只是叫法而已,只有人们所称的‘铁’是真实的,这便是我对你说的……” 或许,“去学科”的境界,正是回到“对孩子说”一般的思考,去发现那些真实的“铁”、“铜”和“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