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似的歌词我幼年时也听过一些。尤其是一些年纪较大的老婆婆,有时也会和女孩子一起唱,唱到伤心处,不由泪如泉涌。而今重温“乞巧歌”,我对她们有了更多“了解之同情”。歌中所唱女子婚姻不自主、受婆婆丈夫虐待的悲苦命运,多多少少有她们的投影。而这,从根本上说是封建礼教和习俗造成的。如此看来,受过新式教育的子贤先生搜集表彰此类歌词,就有了反对封建礼教、移风易俗的社会意义,与他的一贯主张相一致。 “乞巧歌”中一些反应生活习俗和时政新闻的歌词也值得注意。如: 鸦片烟,稀罕罕,一块银元只买一点点。呼噜呼噜钻眼眼(烧烟泡),吃得人脸势(脸色)黄扁扁。淌眼泪来打呵欠,卖儿卖女卖家产。打架骂仗不安然,掌柜的(丈夫)再莫吃鸦片烟。 草川有个王把式,夹着碌柱上树哩。功夫深来拳法妙,一拳打死了金钱豹。天水比赛艺最高,吉鸿昌亲送双狮刀。 前一首描写抽鸦片的危害,后一首赞美英勇的民间拳师,皆生动形象,自然天真。其中还有很多反映民风民俗及西和一带从清末到上世纪三十年代前期历史事件的歌词,为我们展示了上世纪前三十年中西北一个县的状况,具有社会学、民俗学以至近代史的认识价值。 子贤先生曾作《形天葬首仇池山说》,证《山海经》所说形天葬首之“常羊山”即陇南仇池山,炎帝族出于伏羲帝,而形天为炎帝族之一支。此文以“解决历来传疑问题”、“论证精当”受到学界好评。在“乞巧歌”的纂集整理中,亦显示了老先生深厚的文献考证功底。比如,在探讨“乞巧”风俗的渊源时,他说:“乞巧风俗大体分布于漾水、西汉水流域,实可令人深思。《尚书•禹贡》谓:‘嶓冢导漾,东流为汉。’漾水为西汉水源头之一。鹊桥相会之‘银河’,古即称‘汉’。西和乞巧风俗之盛,与此非无关也。”(《序录》)后来子贤先生的哲嗣、著名先秦文学研究专家赵逵夫教授进一步证实了此说。据赵教授考证,“牵牛”来自周人祖先叔均的传说,《山海经•海内经》:“稷之孙曰叔均,是始作牛耕。”“织女”来自秦人祖先女修的传说。女修善织,《史记•秦本记》云:“帝颛顼之苗裔孙女修。女修织,玄鸟陨卵,生大业。”周人发祥于甘肃庆阳马莲河流域,后来周人东迁,秦人又迁至先周居民所居之处。周秦文化的交融,孕育了牛郎织女的传说故事。西和、礼县一带是秦人的发祥地,曾在二县交界的大堡子山发现了密集的秦人先公先王墓葬群。“先秦之时,称银河为‘汉’、‘云汉’、‘天汉’乃源于秦人关于织女的传说。”大体分布于漾水、西汉水流域的“乞巧” 风俗,是秦人古老风俗的遗留。(详见赵教授《汉水与西、礼两县的乞巧风俗》等文) 再如,“乞巧歌”每唱完一节后,都要重复地唱“巧娘娘,×××,我把巧娘娘请下凡/送上天。”至于“巧娘娘”后面的三字,大家都是含糊地唱,什么意思、怎么写,没有人深究,也没有人说得清。子贤先生指出:“乞巧歌每一节之末重复唱者,即古代歌诗之所谓‘和声’,亦称‘声词’,应押韵,故‘巧娘娘’后所连三字句之末一字,必同下一句‘我把巧娘娘请下凡’之‘凡’字同韵。此当明白之第一点。第二,此声词之两个三字句以句意言实为一句,后三字之意思应与前‘巧娘娘’三字相贯通,前者为主语,后者为谓语。民间口语通俗、明白,故凡同前句在句意上不能贯通者,皆不可取。第三,‘我把巧娘娘请下凡’是承上句而来,两句意思连贯。凡不一致、不连贯者亦非是。故‘巧娘娘’之后三字当作‘下云端’。送巧歌词的末尾言‘我把巧娘娘送上天’,则上句之后三字以作‘上云端’为是。今唱词多混而同之。”(《序录》)子贤先生的推断可谓合情合理,比今人所录“想你哩”、“下凡来”、“香叶的”、“样意儿的”等更为妥当。《序录》是老先生原序的片断,并不全,但论西和乞巧风俗极盛的原因,解决歌词载录中一些理论问题,实际上是一篇很有价值的论文,从中可以看出老先生有关问题研究、思考的深入。 这本书对乞巧歌的载录既作了高水平的整理,没有重复、没有前后矛盾的情况及不衔接、不清楚的情况,又保持了原汁原味,完全是过去妇女们的口吻,不带一点文人腔,在今天来说,仍不失为民间文学整理的一个范本,对研究西北的民歌,尤其是妇女之作,有很大意义。 还有一点,书中所收唱词带有浓厚的陇南方言(具体说来是西和方言)的特色,其中不少词的词形及整理者对方言词的书写方式,都对今天的方言调查与记录工作有很大意义。 2010年,子贤先生的哲嗣赵逵夫教授根据他姐姐所抄录及老先生当年的学生姜锐(时已91岁)所录等辑校出版。该书由冯其庸先生题签,刘锡诚、柯杨先生作序,书前收有原甘肃省委书记陆浩,学者袁行霈、罗宗强、霍松林等人书写的子贤先生诗作。全书分山下两册一函,线装繁体竖行排印,古朴高雅。我是西和人,幼年时即闻子贤先生事迹。而今展诵遗编,真有“乌乎!向之测先生者,不禁浅哉!”(林则徐《林希五先生文集后序》)之感! (陈斐)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