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谣俗蠡测十八· 从发生学的立场看,一切的艺术都是民众的。原始的跳舞,是团体地举行的。诗歌的老祖宗--歌谣,也大抵是多数人合唱的东西。在我们社会里已经成为专门技术的绘画,在比较原始的部族(例如,澳大利亚土人等)中,却是一种普通成员的技能。而戏剧这种艺术更特别是这样。在许多狩猎的部族中,为了生存的必要,往往扮演着摹仿兽类行为或人兽关系的戏剧。它的观众不必说,演员也大都是没有受过什么专门训练的普通人。它彻头彻尾地是民众的。 一种文化的产物,既然发生了,往往就不能不有所发展。现在我们的许多艺术,它的形态,它和人们的关系,都是已经发展了的。例如拿诗歌来说,原始的诗歌,它的作者,大都是集团中的普通份子(猎人、渔人、牧夫或农夫等),但是,在我们的社会里,却属于特殊的少数诗人了。诗人的作品,应该带着独特的个性(自然,这不是说它的根柢里全没有社会性存在),且可以不要求大多数人的理解,甚至被认为懂得它的人越少越好。这是和它发生时候的情形很差异的。但是,另一面,民间的艺术,却多少地保存着原始的风味。在偏僻的村落中,一般民众,仍然是歌谣的创作者兼欣赏者。图画、雕刻等,虽然已多属于专门的作业,但是,它的内容和风格,却必须是大众所熟悉而能够欣赏的。它没有权利太远离开大众而存在。 戏剧,是艺术中最复杂的,同时也是艺术中最民众的。在我们的社会里,戏剧和别的艺术一样,当然是以发展了的形态出现的。它的演员是受过专门训练的人。剧本是出于高级的剧作家之手。舞台的布置,常绞尽了装饰美术家的脑汁。但是,在和人(观众)所发生的关系上,比起别的一些艺术(例如诗歌、图画等)来,它无疑是较民众的(这不是说,它能够真像原始时代的戏剧一样,广泛地普及于同社会内所有的民众,只是认为它和人的夫系上比较扩大些罢了)。民间的戏剧,尤其是这样。在许多场合,它的演员,仍然是些临时杂凑起来的“寻常百姓”。演唱的技术等,看不到怎样高度的专门化。剧本是大家最习熟的和最关心的故事。观众差不多是全个村落或小市镇的民众。他们(民众)往往不仅是冷静的旁观者,而且是和演员乃至剧中的气氛融成一片的人。 自然,民间的戏剧,其中有些是已经稍超过这个阶段的了,换句话说,它已走上较高的发展阶段了。但是,一切的进展,有它不可超越的条件的限制。民间戏剧,为了那产生着它的社会一般文化的关系,即使有相当发展的地方,而从我们所站着的更高的文化地位上看去,那无疑是颇为低落的,但这并不是无条件地否认了它存在的意义和价值。正相反,我们要从这些地方去理解它和民众生活及其文化的关系,去认识它所尽的社会的作用,去究明它在戏剧演进史中所表现的真实形态。用一句简括的话说:我们要从这未达到发展高度的民间戏剧上,去考察它的社会的关系和它的真实的形态等。这考察是具有非常丰富意义的一种科学工作。 中国现在民间戏剧的资料是很富有的。但是记录这种资料的文字,却并不多见。不管从学术的立场,或教育的立场说,这都是可惋惜的事情。我们能力虽然很小,却不肯忘记这种工作。以前在本刊“民间艺术专号”上,已刊过下列几篇文字: 澄西农村的演剧和杂戏 --刘焕林 松阳的演剧 --叶华庭 绍兴的戏剧 -- 谢德耀 郁县的笃戏 --张景阳 现在又再来介绍出几篇。虽然这些记录,不是一种十分理想的东西。但是想到同性质文字的缺少和它对于学术研究等的可能的贡献,那么,我们的“吹毛求疵”的念头,不都自然地要给那喜悦的心情所赶走么? 一九三七年春作 [1]原题为:《关于民间戏剧——写在〈浙江的民间戏剧〉(小丛书)之前》,选自《民间文艺谈薮》,湖南人民出版社, 1985年5月。 (钟敬文著:《谣俗蠡测──钟敬文民俗随笔》,巴莫曲布嫫、康丽编选,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