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健玲(以下简称吴):你的《走过西藏》作品系列饮誉海内外,那是文学与人类学结合的奇葩,我非常欣赏你的文章,也很钦佩你的人格人品,我正在做关于你的有关研究,这次我们学报的徐老师派我来采访你,接受这一任务我很高兴,而你在百忙之中抽空接受我的采访,我就更高兴了。能否先给我们的读者介绍一下你的创作道路和主要成果? 马丽华(以下简称马):我读过你的论文《从原型批评看马丽华的创作》(载《广西民族学院学报》第26卷,第3期,2004),你已经把我的作品几乎看遍,把写作所经历的过程和思想发展的轨迹描述出来了,你的把握和归纳是相当准确的。 吴:我没有误读谬解吧? 马:没有。我现在工作内容改变,生活、工作的环境也都改变了。在这样一个转型过渡时期,我一般不接受采访的。就因为你的文章中那种认真的态度感染了我,愿意和你交流。 吴:非常荣幸! 马:也许是同在边远的民族地区的缘故,你们才会那么关注同属于边疆的少数民族地区的写作。广西也是少数民族地区,可能我们所关注的问题,也是你们所关注的;我们所忧虑的,也是你们所忧虑的,所以说民族可以有所不同但有很多东西是共同的。尤其涉及传统与现代、发展和进步这类主题,大家都有很多困扰,都在寻求一种解决的办法,答案看来是有的。笼统地说要保护自然生态,保护文化生态,又要向前走,这种大势所趋没有人能够怀疑,但具体落实到某地某现象,如何发展进步就有很多尝试,也有很多说法,这时问题就出现了。实际上在那些很具体的方面,现成的答案和实践或许也有正确的,但需要时间来检验。现在什么说法都有。 我想,你之所以关注我,也许是我们都共同生活在西部,但我觉得既然有了作品,作者本人就不重要了。作品还是较忠实地反映了我生活和思考的一种轨迹。说起进藏初衷,动机很单纯,不存在功利目的。1976年“文革”结束,恰好在那个转折点上进藏。 吴:那为什么突然想起来要去西藏呢? 马:不是突然,是响应国家号召。我们是工农兵大学生应届毕业,先有清华、北大几个人到西藏插队落户当农民,起初号召向他们学习,然后号召应届毕业生自愿报名到西藏支援边疆建设。在这样一个背景下,当时全国的应届毕业生都纷纷响应,就像一场运动,表决心,写申请书,当然到最后落实的时候坚定分子不是很多,全国也只有两千多人。而我算是最热情洋溢的一个,我的家庭也不反对。 吴:你的父母没有异议吗? 马:没有,从来没有。所以我觉得自己的成长与他们那种开放的观念有关。我从小就比较自立,17岁参加工作当工人。从小在逆境中长大,母亲是“右派”,父亲是“三反分子”,直到老年才被平反。一直处于被打倒的状态,还一直在响应革命,先国后家。 吴:那给你的童年留下阴影吧? 马:那当然,是阴影也是一种动力吧!从来就没有优越感,一切全靠自己。当年进藏是被一种很单纯的热情、理想、信念鼓舞着,乘坐大客车沿青藏公路进藏,一路上表现挺好,被留在了组织部。在组织部工作了几年后,因为酷爱文学,要求调到西藏文联当《西藏文学》编辑,一当就是8年,后来又到北大上“作家班”。 吴:你的《藏北游历》是在西藏先写完了再到北大的吧?之所以先写藏北,那是对“遥远与神秘的好奇”。 马:是这样的。好奇嘛,猎奇是人类的天性之一。与以往生活环境最不一样的地区首先吸引了我,最陌生是牧区。加之藏北形成过文学小圈子,又有些契机走遍了藏北高原那曲地区的11个县(区),写成《藏北游历》。那时候充满形而上的热情,在书中有充分反映。后来去西部的阿里高原,写下《西行阿里》。一直到1992年下乡拍片,比较贴近了现实和农村生活,“形而下”地看到了很多基层的东西,不能不有所感慨(见《灵魂像风》),比较明显地发生了一个转折。如果套用学问,比较接近从文化人类学向应用人类学的转变,确立了发展观和参与意识。从你的文章中可看出你已经很理解了这个发生过程。再后来之所以调离西藏,有许多既复杂也简单的原因。不能不提到的是一本书,法国的列维斯特劳斯的《忧郁的热带》,这本书对我有相当影响,不知道你读过没有? 吴:没有,人类学的著作我只看过弗雷泽的《金枝精要》,《忧郁的热带》此书的主要观点是什么? 马:信息量太大,难以概括,读过就会知道。作为一个人类学家,作者深入南美地区原始部落考察,还走过从欧洲到亚洲许多国度,触发了一系列的思考,例如对于文明与野蛮、先进与落后;一系列的反思,甚至是对人类学职业的质疑。他的书是在半个多世纪前写成的,但我们“相见恨晚”,我是前几年才接触的,才发现我们在思考的、在寻求的,他比我们先行一大步——不是明确地给出了答案,是所提更高级的问题比答案多,所谓答案反而潜隐在新问题之下。作为一位人类学家,固然应当按照职业道德用“相对主义”的眼光看待不同的文化现象,但显然他已走出了这种“相对主义”阶段。“相对主义”其实要求的是一种方法,不是一种标准。其实文化还是有先进落后之分的,人类文明发展到现在还是应该肯定它的成就,不可以说人类发展多少年的努力还不如我们的祖先。 吴:你对他书中的哪些观点触动最深? 马:感触深刻的方面很多,如果说“最”,反而是主题之外的,你看他最后写的那些,从“奥古斯都封神记”到“缅甸佛寺基荣之旅”之类,从中可见人家的综合素质是多么的高,让我们相形见绌。他对历史、文化、宗教、艺术方方面面的修养真的令我们高山仰止。他于大半个世纪前所写的那本书,当时西方已有评论说是游记文学的“终极之作”,也就是说游记文学到他为止就终结了,以后人们没必要写了,就再也写不过他了:休想写过他!我在采写《藏东红山脉》之前与此书相遇,就因为写昌都这地方是我好些年前的承诺,所以硬着头皮也要完成,只在篇首段落明示“此为本人西藏纪实文学的封笔之作”。正是望见一个高度,知难而退的意思。当然这是技术层面上的,实际上他的许多思考都触动了我,回顾进藏之初,所希望的是被接纳被认同,从本人角度是认同,从对方角度是接纳,为这种试图融入我付出了很多年的努力,而实际上差异始终存在。因为我自身根深蒂固地存在某种坚执的东西,这一点你也看到了,儒家传统积极的方面:积极入世建功立业的思想,有所作为的愿望。而深受佛教思想影响的地方,自有无穷来世在等待。 吴:像你书中所说:一个格外着急的人到了一个从不着急的地区,这是否也是两种不同的文化引起了性格上的反差呢? 马:我实际上本来也不是急性子,我的着急是被反衬的。这样说并不代表谁对谁错,恰恰相反,我是多么希望藏民族的价值观能够放之四海而皆准,让全世界都去认同并实践,让整个世界的文明发展从容一点,地球受到的破坏少一点,战争消失,和平长久。多么希望是这样。但它不以你的意志为转移,不是你的愿望有多良好,这个世界就跟着你走的。尤其当我们看到连世界上最先进文明发达的国家都犯下了错误,弄得全世界越发混乱越发恐怖,不可理喻,所以你就很难说哪些是正确的,哪些是不正确的。 吴:是不是两种文化的对比反差,使你觉得融入是非常困难的? 马:融入的愿望持续了好些年,后来认识到完全融入不可能也没必要。首先我不是一个空白的人,自有坚实的汉文化背景,而我从藏文化中能够汲取的,正好可作补充。我并非一个纯粹的文学人,给自己定位就困难:如果是旅游者你可以去欣赏蓝天白云、淳朴民风、壮美山川,但是我肯定不是旅游者,我在那儿那么多年了,我看到了那么多的东西,还想为那地方做事。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