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对“封建”二字的理解概已根深蒂固了,在上专指近代以前中国两千多年的社会形态、政治制度,在下泛指各种落后、保守的思想观念与生活方式,这从以“封建”二字构成的大量语汇中就可以见得。因此,当有一学者现今著书严肃地指出:人们惯用的“封建(社会、制度、阶级等等)”之意其实“名实错置,形义脱节”, 既与中国古汉语中的“封(土)建(国)”本义不合,也与西欧的Feudalism之义相悖;既与秦汉之后“大一统”的中国社会实态颇有出入,也与“五种社会形态”中的经典表述未尽相同时,这对我的震撼之巨是不言而喻的。这就是2006年冯天瑜先生新著《“封建”考论》一书给予我的深刻的第一印象。 国学大师陈寅恪曾有这样的名论:“凡解释一字,即是作一部文化史。”《“封建”考论》围绕一个学术界常用的术语,综合运用语言语义学、考据学、翻译学、比较历史学、政治学、传播学等多学科的知识体系,纵贯三千年,横跨中日欧,考究源头,辨明流变,使“封建”二字在20世纪上半叶的中国被泛化的接受过程一目了然,令人信服,堪称一部有关“封建”的文化史。其学术价值并不仅仅在于它厘清了一个学术概念流变的原委,重要的是它为中国学术界在21世纪去欧洲中心主义,重建本土化的话语立场起到了示范的作用。 20世纪中国史学界对许多重大论题一直纷争不断,时至今日也未能有个令人信服的了结。如中国古代社会到底如何分期?中国“封建社会”的深层结构为什么超稳定?中国社会的现代转型为何严重滞后、艰难?为什么中日两个看似类同的东方古国在近代以来的命运迥然有异?五四时期的“反封建”旗号到底意欲何为?探索中国现代化道路的特殊性是近现代民族主义(者)的一厢情愿,还是中国社会发展内在规律的大势所趋?……冯天瑜先生揭示了,上述问题之所以莫衷一是,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概念前提含混不清,所谓“名不正,言不顺”。而更深层的原因则是:新文化运动以后,中国学术界被迫与西方强势的话语霸权全面对接,同时学术与政治的关系没有理顺影响也颇巨。处于新时期的中国学人应当也有可能尽快摆脱西式话语的束缚,回到中国本土的事实上来重新审视上述诸问题。 兹举一例。中日两国由前近代向现代社会的转型过程大异其趣,明治维新运动使日本一次性地脱离了中世纪的故道,而中国近代以来的各类变革、革命活动虽持续不断,但转型过程始终步履维艰、曲折多变。究其原因,一般所谓的改革不彻底、统治阶层太顽固、老大帝国的劣根性太重、改革的社会动员不够等等举证都未必触及问了题的实质。通过阅读冯著我们可以得知,中日两国前近代的政治与经济制度不同,恐怕是导致两国现代化道路有别、难易程度不同的关键原因。公元7世纪始,日本虽然仿造唐制建立了以天皇为中心的统一国家体制,但由于日本社会有着顽强的氏族制传统,类似中国中央集权的郡县制根本无从建立,尤其自11世纪幕府时代开始,逐渐形成了中央幕府将军与地方武士贵族联合治理国家的幕藩制,这是一种名副其实的封建制度,与9—11世纪西欧的Feudalism“酷似”,因此,日本明治维新运动走西化的模式就毫无紧张与唐突的感觉,符合其社会自身发展的内在逻辑。反观中国前近代的社会实态,它从秦汉起就已走出了真正意义上的封建时代,进入一种独特的“宗法地主专制社会”(冯先生书中尝试的新命名),这是一种早熟、独有的社会景观,因而中国在近代与相邻的日本并不处于同一个社会转型的起点上,也不可能沿着西方的那一套进化模式行进。基于此,我们必须突破西方的参照与评估体系,方能对近代以来中国社会复杂的演变历程有相对客观的把握。 通过对一个小概念的详细考证工作,也能破解众多的学术谜团,并启示阅读者更深的思索,这是《“封建”考论》的成功之处,对此笔者不再烦言。最后值得一提的是,冯天瑜先生作为国内研治文化史的名家早已著作等身,学界公认,但他不为名声所累,集20多年的学术积累,选择这样一个或许应由史学博士生来完成的选题来研究,其学风令吾等后辈汗颜,尤其对那些惯于玩弄洋名词、新概念的学术新“秀”们,更有警戒意义。 《“封建”考论》,冯天瑜著,武汉大学出版社2006年2月第一版,45.00元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