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法国学者说过一句精辟的话:“古今生活、思想中的神怪方面之史的研究,能够帮助解放人的心灵。” 古人都迷信,但古代旅人的迷信程度,较之安守在家的人,不知要严重多少倍。研究古人的迷信,不可不研究古代旅人的迷信。因为古代旅人的迷信极具典型性,对于考见整个古代社会的迷信状况,是一份极有价值的标本。 宗教学家、民俗学家江绍原先生,曾对古代旅人的迷信做过精湛的研究,著有专书《中国古代旅行之研究》。但这项研究很少有人知晓,这本书就更鲜为人知。 这本《中国古代旅行之研究》,原计划写六章,但只写成第一章,题目是《行途遭逢的神奸(和毒恶生物)》。从题目看,这一章的内容显然是研究旅途上的神鬼精怪迷信的。虽然全书未能完成,但这一章的学术价值却是不可低估的。所以,这一章被单独成书出版。但书名还是用《中国古代旅行之研究》。此书最早由商务印书馆于1937年出版,1989年又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影印再版。 欲考见古代旅人的迷信,最大的障碍是材料太少。江绍原解决问题的办法是,寻觅各种可以视作“旅行指南”的材料。他认为,古代的“旅行指南”中,必包含有关于古代旅人迷信的各种信息。他觅得了商周青铜器上的一些与旅途有关的图像,认定其具有“旅行指南”的性质,又考出上古奇书《山海经》也具有“旅行指南”的性质。 他的认定颇具慧眼。那些青铜图像和《山海经》中的许多内容,确都与古代地理方物和古人的旅行见闻有关,是可以视作“旅行指南”的,因之也就可以从中考见古代旅人的迷信心理。图文中的那些光怪陆离、荒诞不经的形象和文字,那些古怪可怖的神鬼精灵,实际上都是古代旅人对于旅途艰险的扭曲记忆和夸张叙述,是他们的迷信心理的产物。 关于青铜器上的与旅途有关的神鬼精怪图像,江绍原说:“行途的,或远近各方的毒恶生物和鬼神精怪,相传在很早的时代便不但有,而且有了大规模(包括多物与多地)的图画表现。”这就是说,古代旅人对于神鬼精怪的迷信,不但起源很早,而且曾经广泛地存在过,兴盛过。 据江绍原推测,古传说中的“夏鼎”上面,就可能画有这类图像。证据是《左传》所记的王孙满向楚子说的那些关于“夏鼎”的话:“故民入川泽山林,不逢不若(不顺);螭魅魍魉,莫能逢之。用能协于上下,以承天休(民无灾害,则上下和而受天佑)。”对这段佶屈聱牙的关于夏鼎的文字,江绍原解说道:古人认为,进入川泽山林,必会碰到螭魅魍魉等鬼神精怪,而这些鬼神精怪的形状各不相同,不便记忆,便要画成图像,以供观览了解,供出入山林之用,于是“夏鼎”之类的器物上便铸上了这种图像。他又解释说,即使“夏鼎”未必真有其物,但《左传》所记的王孙满的话,“仍反映了史前和有史、文字前和有文字时代的人们,要求旅途神奸图或云图画式旅行指南之心。”这也就是说,关于“夏鼎”的传说,实际上反映了古代旅人对于“旅行指南”的需求。 对于《山海经》可以视作“旅行指南”的理由,江绍原从分析《山海经》所记的古神话、古异闻入手,将这些古神话异闻分成五大类:1、种种于人有害的动植物和其他神物;2、与风雨有关的山岳和神人;3、神灵的形状和祭祀神灵的方法;4、有利于人的动植物和异物;5、奇形怪状的异方之民。然后推断说,“此五项正是行人所不可不知,旅行指南所不可不载”的。据此,他认为《山海经》也是可以视作“旅行指南”的。作为“旅行指南”,《山海经》所记的那些神鬼精怪和毒恶生物,实际上都是著书者认为旅人在行途上可能会遇到的东西,著书者提醒旅人要特别注意和应付这些东西。 古代旅人的迷信,何以会比安守在家的人要严重得多?这源于古人对于旅途之艰险的至深恐惧。恐惧产生迷信,迷信造出鬼神。所谓“行途遭逢的神奸”就是这样产生的。古代,特别是上古,交通极为不便,旅途上艰险甚多,旅行环境极为恶劣,而旅人对于这种艰险环境的抗御能力又极弱,所以古代旅人便产生了极深的恐惧感,进而想象出各种神鬼精怪。对于古代旅途的艰险,江绍原描述道:“言语风尚族类异于我,故对我必怀有异心的人们而外,虫蛇虎豹、草木森林、深山幽谷、大河急流,暴风狂雨、烈日严霜、社坛丘墓、神鬼妖魔,亦莫不欺我远人。”除去“神鬼妖魔”,其他各种艰险确实都是旅途上经常会遇到的,而所谓“神鬼妖魔”,其实也正是旅途之艰险在古代旅人头脑中的一种扭曲、幻化的反映。《西游记》里所描写的那些妖魔鬼怪,其实也都是古代旅人因旅途险恶而生出的种种怪异想象。 或问,研究人类迷信史有何用处?一位法国学者说过一句精辟的话:“古今生活、思想中的神怪方面之史的研究,能够帮助解放人的心灵。”江绍原对于古代旅人迷信的研究,正具有这种破除迷信、解放迷信者心灵的作用。这是用科学来对付迷信。何以研究迷信便有助于破除迷信?道理很简单,就像猜谜语,谜面虽然总让人觉得不可捉摸,甚至有些神秘,而一旦谜底被猜(研究)出来,进而又弄清谜语是怎么造出来的,那种神秘感也就荡然无存了。(来源:北京日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