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年来首度露天公演,观众堵塞了马路。 ◎国家级传承人蔡锦镇而今已记不全唱腔。 ◎影人没有表情,当现代音响取代了影匠的现场 唱演,便无法表达万千情感。 近两年盛名在外的陆丰皮影戏,即便是在当地人口中,也只是记忆中依稀的光影。陆丰县城河堤旁闲坐的老人,会眯着眼睛、拉长了声告诉你:“我都十几年没看过了。” 2006年,陆丰皮影剧团复办,两年多来一直忙于复排、巡演。今年正月十五,这古老的影戏,终于以新面孔出现在县城中心的露天空地。这时,距离上世纪末剧团停顿前最后一次公演,已过了18个年头。 明月之下,6米长的大白幕取代了记忆中的两扇窗纱,昔日的油灯换成了日光灯管,幕后传来的也不再是皮影艺人“掐嗓”的老调。焕然一新的陆丰皮影,以“高仿真”的动作、“音响加彩灯”的感官刺激,填补唱腔的空白。接连上阵的,是清一色的动物戏,《龟与鹤》里长长的鹤颈竟有几十个“关节”,扭起来栩栩如生,那乌龟一口咬下一根鹤羽,吐出后在空中缓缓飘浮,落入水中…… 无须鸣锣,只一刻钟光景,戏台下一个篮球场大小的空地便挤满了人头。开场的《飞天》据说取自敦煌壁画。四位飞仙不是侧脸撅嘴的奇巧影人,竟改良成了正脸示人的美人头,加上五彩灯,披上霓虹影,逼真里透出了时尚,台下爆出叫好声。无数观众涌到拱桥上,堵塞了马路。夹在路中的面包车司机猛按喇叭,却盖不过台上的音响声,干脆下了车看戏叫好,也落得个痛快。 到陆丰之前,“滦州影”(唐山皮影)的印象不断从脑海中翻涌上来。荧荧的烛光在白幔布上“剪”出各色影人,灯捻被夜风吹动似有喘息,呼出一幕幕的鬼魅迷离……小时候每到农村,夜里趟水过河、跑过坟场茔地,都不及看到影戏时刺激。架一方布篷,燃一灯火,戏台后再裹一帘草席,一张影窗里演出金戈铁马,唱念交错,有浓有淡,每次戏毕灯熄,我们都想扒开白幛看看后面的究竟。 与关中影匠、唐山艺人苍凉的唱调不同,陆丰影匠们面朝大海,别有一番风韵流转的唱腔。传说中,陆丰皮影演霸一方的“蔡娘仔”时而花旦,时而老生,能够不落痕迹地身兼数角……学者们说,陆丰皮影戏宋代时由闽南移民带入,本土化过程中,艺人们加入了独特的白字戏(本地方言戏)唱白,“嗳咿呀”的起调,宏亮悠远。 陆丰皮影的传奇,既在戏里,又在戏外。蔡娘仔之子蔡锦镇向我讲述了与陆丰皮影史息息相关的一段家族故事:清末民初,他曾祖蔡娘盼出身贫寒,7岁时在地主家做长工,从一福建师傅那里偷学了“全套儿”皮影技艺。福建师傅走后,留下一箱“皮猴”,成就了蔡家三代皮影名匠。皮影对于蔡家,是血脉传承,更是养家糊口的生计。到了蔡娘仔一代,“没挡”的嗓音让蔡家的生活格外殷实,盖起了村里唯一的二层小楼。而今的蔡锦镇,下海多年后重操祖业,却已记不全唱腔。 除了蔡家,陆丰皮影制皮工匠也仅存彭忠一户。年近八旬的彭忠,曾用十几年时间研制出比北方皮影更厚、更大的陆丰影人,堪称一绝。 正是这样一两个风烛人家,延续着陆丰皮影在草根民间纤弱的传承。陆丰的“皮”和“影”,还残留着宁传媳妇不传女儿的规矩,随着老前辈们的离去,今天的陆丰已寻不到唱演俱佳的皮影艺人;皮影的未来,恰如戏台上不复使用的风烛,只剩微弱的余光。 回想昔日,老辈影匠们“一口道尽千古事,双手对舞百万兵。三尺生绡做戏台,全凭十指逞诙谐”,一张白幕,透出教化人心的温暖;一方皮影,筑着斗升百姓的心灵庙台。苏东坡深信里巷薄劣小儿“聚坐听说古话”可怡情悦性,陆丰皮影戏的经典唱段《张四姐下凡》、《乌鸦记》,讲的虽是神仙化人的“迷信”故事,也通通是惩恶扬善的寓意。旧时的乡土中国,寻常百姓家孩儿生日娘满月、母猪下崽卖好价,草木枯荣、生死嫁娶,皆有影戏,蔡娘仔们扮演着深谙阴阳五行法术的巫师角色。即便是在文革,附近方圆十里的村大队支书也会守住村口,请蔡家到村里搭台演影,为庄稼人进行最实惠的驱鬼避邪、祈丰禳灾…… “装成千古化身,总是坚心炼就;演出一场关目,无非巧手得来。”皮影靠光影的变幻做戏,如今缺少了坚心巧手,剥离了影匠喉嗓的赋魂,那固定的面孔便无法显出万千情感。这让我想到莎士比亚的话:“人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又让我想起张艺谋在电影《活着》里的点睛之笔———影匠们在幕后操纵影人,演出帝王将相的慷慨悲歌,幛幕之外,他们却又摆不脱命运的操纵。 皮影戏的命运在陆丰得以延续的原因之一,据说竟是本地文化的相对封闭。千百种文化流的冲击下,潮州影最终在这“天顶雷公,地上海陆丰”的边陲小地停驻,映衬着这里野朴淳厚的乡土民风。陆丰皮影就像一个正在走远的白发人,冬晚坐在门槛上讲一席被时光湮没的故事。 不可抗拒的生活流变中,皮影戏已不再是陆丰人的生活必须。如今的陆丰皮影剧团已很少下乡演出,他们锁定学校里的孩子作为观众。当现代配乐从高音喇叭里传出,影人舞动着潮流节拍,孩子们眼前的影戏,正褪去那层古幽的光晕。老影匠们声如裂帛的唱调,在曲尽影熄处缭绕,渐传渐远。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