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事实上这只是“存封”而不同于消灭,因为它只是从人们对世界的注意或意识中隐去了。人们用科学来解释鬼神、灵魂的不存在,这只是证明了鬼神、灵魂不是已知物质属性的经验,并没有消除人们对不可知世界的恐惧和想象。因此鬼神、灵魂并没有被消灭,而是被排除在科学的世界之外,即被“存封”了。雷平阳的诗句“虔诚的僧侣,把佛像安放在残垣断壁之间”似乎可以看做是“存封”民间文化传统的一种隐喻。“存封”不同于消灭,“信仰并没有因为废墟而改变”,它只是被掩盖了起来。 对现代性的怀疑导致了对“存封”经验的再启封。这是当代人解脱现代性困境的需要。自90年代以来,德国存在主义哲学家海德格尔的一句名言“诗意地栖居”,越来越为普通人所知,甚至连房地产开发商的房产广告都会借用这句话。这句话是海德格尔引用的荷尔德林的诗句:“充满劳绩,然而人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重要的是海德格尔对这句诗的解释:“‘诗意地栖居’意味:置身于诸神的当前之中,受到物之本质切近的震颤。……存在之创建维系于诸神的暗示。而同时,诗意的词语只是对‘民族之音’的解释。于是荷尔德林命名了道说(die Sagen),在道说中一个民族记挂着他与存在者整体的归属关系……” 海德格尔对于一般人来说应当算是艰深晦涩的象征,然而他的“诗意地栖居”这话虽然不敢说是家喻户晓,也是被许多不同文化层次的人所反复征引的名言之一。在他对荷尔德林的解释中可以体会到,“诗意地栖居”实际上是对现代性社会把个人从乡土和古老的民间文化传统(“民族之音”)中抽离出来的一种反对,一种向被存封的诸神世界的回归。 作为“诗意地栖居”的一个经验例证,海德格尔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中用与他一贯的晦涩文风大相径庭的生动笔调描绘了凡·高所画农妇的旧鞋子所唤起的体验: 这硬邦邦、沉甸甸的破旧农鞋里,聚积着那寒风陡峭中迈动在一望无际的永远单调的田垄上的步履的坚韧和滞缓。鞋皮上粘着湿润而肥沃的泥土。暮色降临,这双鞋底在田野小径上踽踽而行。在这鞋具里,回响着大地无声的召唤,显示着大地对成熟的谷物的宁静的馈赠,表征着大地在冬闲的荒芜田野里朦胧的冬冥。 ……这器具把农妇置入大地的无声的召唤之中,凭借可靠性,农妇才把握了她的世界。世界和大地为她而存在,为伴随着她的存在方式的一切而存在,但只是在器具中存在。 从凡·高的画中重新认知农妇的鞋子,又从这种认知中回归到鞋子、农妇与大地的一体性体验。这就是海德格尔心目中“诗意地栖居”的真谛,就是人、神、大地联系在一起的体验。海德格尔一生所著煌煌千万言,而在当代中国人中最为人所知者唯“诗意地栖居”一句。这和当代中国人的精神需要有关。 如果把韩少功、雷平阳等人近年来的乡土作品中对农村、农民和乡土生活的回忆描写与海德格尔对农妇旧鞋的描绘加以对比,很容易看出一些相似的意味来,这就是对乡土文化与自然关系的体认与敬畏。中国当代文学中再度回归乡土的新“寻根”,既不是陶渊明式的隐逸意象,也不是马尔克斯式的怪诞梦境,而是乡土文化传统中的神性的重新启封。这种寻根不是孤独的朝圣之旅,而是对当代人精神需要的一种发现和开发。对于当代人来说,乡土文化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再度复苏,是在现代性的自我认同发生危机之后产生的与大地、诸神和民间文化传统重新和解的标志。 注释: (1)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北京: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2页。 (2)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第19页。 (3)里斯曼:《孤独的人群》,辽宁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17页。 (4)《“伪隐士”韩少功和他的〈山南水北〉》, (文章来源:《文艺争鸣》 )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