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文章以对启蒙时代经典画作的分析为线索,探讨了书籍的发展历史及书籍对人们的重要作用和影响。18世纪,书籍作为一种知识传播手段达到空前繁荣。在欧洲启蒙时代,人们被知识之光照耀。书籍的影响力和功效性不断得到增强,给当时人们的思想指明了方向。作者也强调了书籍是知识之源,是人类进步阶梯的观点。 【关键词】油画 启蒙时代 书籍 在普鲁士国王弗里德里希二世(Frederick II,1712-1786)的藏品里,有很多18 世纪初期法国绘画大师的作品,其中一张是让- 弗朗索瓦·德·特洛伊(Jean-François de Troy, 1679-1752)创作的油画《沙龙里的阅读聚会》(La Lecture dans un Salon)。在1747 至1753 年间,它被悬挂在无忧宫的餐厅里,而这里曾是启蒙思想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伏尔泰(Voltaire,1694-1778) 与国王进行热烈的“圆桌式”讨论的场所。后来,这幅画被拿破仑(Napoléon,1769-1821)的军队掠夺到巴黎,从此再没回到最初的收藏地。这幅画直观地把观众带进了贵族社交圈。画面上,五位妇人和两位绅士正聚在一起度过一段愉悦的下午时光,背景中的时钟指示了确切的时间:(下午)三点半。人物华贵的服饰和室内典雅的布置为整个场景增加了贵族气息,从而使观众的目光汇聚于这群上流社会人物的优雅气质上。在18 世纪的法国,这样的聚会被有地位、有文化,富于教养且具有敏锐洞察力和高雅品位的阶层称为“上流社会聚会”。在让- 弗朗索瓦·德·特洛伊的这幅画里,“上流社会的人物”通过共同阅读书籍获得了精神的畅适。矮沙发上,一位绅士担任朗读者,一群女士围坐在他身边认真倾听着,还有两位听众只能站立。这时朗读者中断了朗读,将目光从书上移开,抬头看看听众脸上的反应,以验证阅读效果。他尤为关注画面上最右侧的那位女士,但是她的脸正转过来朝着观众。这里面会不会暗含着某种温柔的爱情纠葛? 也许,人物所阅读的书中包含了有关信息,但是画家隐去了这一点。自1919 年以来,有观点认为画中书籍是莫里哀(Molière,1622-1673)的一个剧本并对该油画作了相应的阐释。但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因为与另一幅保存在无忧宫里的画作一样,该画在1731 年才完成,所以构成这些“上流社会的人物”话题的应是某本当年流行的感伤小说。此前一年,剧作家马里沃(Marivaux, 1688-1763)的喜剧《爱情偶遇游戏》(Le jeu de l’amour et du hasard )出版,这部喜剧作品充满感性色彩,以温柔俏皮的情爱和明朗的气氛打动人心,这为特洛伊的画作定下了基调。同时,书本是这幅画作真正的中心所在,它是所表现动作的核心。事实上,一本书可以引发一场谈话或成为兴趣的焦点,关于这一点,不仅这幅油画可以作为例证,而且它最初的收藏地无忧宫餐厅也见证了多场闪现卓越智慧的激辩。书籍永远是知识的源泉。18 世纪的法国以及启蒙时代的欧洲,书籍的影响力、功效性和实用性逐步得到增强。我们稍后再来讨论这个问题,现在先把目光投向另外一幅油画。 法国伟大的粉彩画家莫里斯·昆廷·德·拉·图尔(Maurice Quentin de La Tour,1704-1788),于1742 年创作了其友让- 雅克·胡贝尔(Jean-Jacques Huber,1699-1747)神甫夜读时的半身像。这位神甫擅于外交而常常周游,并以其聪明才智赢得巴黎上流社会的尊重。画面上他显得很安适:外套敞开,胳膊肘支撑着,只坐在椅子边缘,弯腰看着一本书。为了方便阅读桌上的书,他用另外两本大部头垫在书下。双臂烛台上的烛光照在打开的书页上,也映照在他的脸上,而沉浸在书中的胡贝尔似乎没有注意到,两支蜡烛中有一支已经熄灭。从神甫的表情上可以准确揣摩其心理活动:他紧张而面带微笑地思考着,一心想掌握书中内容,尽管已是深夜却毫无倦意。他用白色纸条标记了留待查阅的页码,而食指已经打开了另一章的书芯,准备进行内容的比照,这些都表明:阅读过程还会继续。与德·特洛伊的画作表现交流场景不同,阅读在这里不是卖弄风雅的消遣,而是富于激情的获取知识的途径,我们借此得以了解启蒙思想推崇的中心内容。让- 雅克·胡贝尔也是一位“被照亮者”,事实上,他不只被烛光所照亮,更被知识之光照耀。 还需指出,画家拉·图尔向我们提示了其友胡贝尔所读的书目。在摊开的书背面,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蒙田(Michel de Montaigne,1533-1592)的名字,也就是说,这是法国文艺复兴后期哲学家蒙田于1580 年出版的著名散文集。在这部作品里,蒙田将人以及人所处的世界作为研究对象而进行观察分析,既持怀疑态度,又抱有体谅与理解,同时还提出质疑并使认识得以加深。他始终致力于探索思想的自由,也正因如此成为最早的自由派思想家之一,其思想的巨大影响一直持续到20 世纪之后。尤其在18 世纪,作家蒙田深受人们尊崇,启蒙思想家中的许多人包括孟德斯鸠(Montesquieu,1689-1755)和伏尔泰,都视其为榜样或前辈。因此,蒙田的散文成为了一心求知的胡贝尔神甫在宁静的夜读时光中的宝贵材料。 18 世纪,书籍作为一种传播手段达到了空前繁荣。因此,那个时代被称为“阅读革命”的时代。书籍文化造就了大批出版物和各种印刷媒体市场的诞生,其繁荣程度远超过去几个世纪的水平。随着书籍种类的丰富,作家的分工趋于专业化,出版商和书商也作为职业搭档应运而生,此外,图书市场也根据阅读习惯的改变而转变。尽管在今天旧的理论和观点已不为所重,精读被泛读取代,人们不再局限于少数书籍的反复研读,而是不断寻找新的阅读素材来满足迫切的求知欲望。但很明显,18 世纪几乎在所有欧洲国家,从科学论文到小说,各种书籍出版物都数量激增,相应的感兴趣的读者数量也大幅增加。由此开启了现代意义上通过媒介传播知识的发端。 在18 世纪,阅读不仅可以如拉·图尔画中所示的在私人领域里开展,也可以像特洛伊画里描绘的,成为轻松谈话的重点。咖啡馆、俱乐部及新建的借书机构都可作为文学界人士使用书籍的场所。当然,交流书籍和阅读最高雅的场所还是沙龙。沙龙起初只是贵族的会面场所,而18 世纪时在法国逐渐演变为思想交流的论坛。这种私人会所气氛宽松,贵族代表与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展开讨论,不受阶级和等级的限制。受教育者之间的平等交流加速了启蒙进程,人们甚至将巴黎的沙龙称为实验室,启蒙运动的理念和规划在这里经受住了争论和批判之火的考验。这类沙龙之所以显得非常高雅,多是由于其女主人受过高等教育。她们博学多才,能以自身的魅力平息舌战,作用类似于讨论的主持人,保证了氛围的和谐和对话的文明。由此,在18 世纪还开辟了一个崭新的针对女性读者的图书市场。 1759 年,让-埃提恩·利奥塔尔(Jean-Étienne Liotard,1702-1789),用他的粉彩画表现了这样一位“女作家”:德毕内夫人(Louise d’Epinay,1726-1783)。从她身上可以看到启蒙时代中那些最为聪慧且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的身影。德毕内夫人的沙龙位于巴黎,那里接待过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1712-1778)、伏尔泰、狄德罗(Denis Diderot,1713-1784)、达朗贝尔(Jean le Rond d’Alembert,1717-1783)格林男爵(Friedrich Melchior Baron von Grimm,1723-1807)及年轻的莫扎特(Wolfgang Amadeus Mozart,1756-1791)等等。她最初支持卢梭,后来与卢梭分道扬镳,转而赢得了伏尔泰的信任和赞赏。运用独特的艺术手法并借助生动的回忆,利奥塔尔为这位非凡的女士画了一幅肖像。画中,德毕内夫人食指置于下巴上,眼睛聚精会神看着对面,脸向着观众,显得机智敏锐。也许当时她正在自己的沙龙会议上,注视着谈话对象,力图激发对方的灵感。观众可以看到,她左手拿着一本半开的书,仿佛刚停下阅读,在这里,利奥塔尔有意识地不去细致刻画出这是一本什么书。因为德毕内夫人本身著作颇丰,这本书很可能是她自己的作品之一,也许就是那部传播教育理论的《写给儿子的信》(Lettres à mon fils)。该书完成于粉彩画兴起之时,比卢梭1762 年出版的教育小说《爱弥尔》(Émile)要早,是她在日内瓦付印的。 事实上,如同德毕内夫人,18 世纪中受过高等教育的妇女不仅阅读小说和时尚杂志,还从事科学研究,她们知道如何充实自己。莫里斯·昆廷·德·拉·图尔于1753 年前后为费兰小姐绘制的粉彩画正再现了这一点。画中,费兰小姐将目光从书上移开,而书就放在她面前的桌上,可以很舒适地进行阅读。在这部摊开的大开本古书右侧,清晰可见“牛顿”的名字。这应是伏尔泰的一本著作,该书为英国伟大的自然科学家牛顿(Isaac Newton,1643-1727)的学说的整理传播做出了重大贡献,并于1738 年在阿姆斯特丹以《牛顿哲学的要素》(Éléments de la philosophie de Newton)之名出版。费兰小姐所看的应是1752 年的版本,比粉彩画出现早一年,它的出版发行获得了巨大的成功。此画在过去虽常被称为《费兰小姐,有关牛顿的思考》,但实际上拉·图尔没有明确指出阅读者独立完成了对文章内容进行深层思考的使命。此时,费兰小姐将注意力从眼前的书上转移到一位假想的对话伙伴身上,就书中内容与他进行深入交谈。费兰小姐一手放在耳后,使她显得十分专注于这次交谈。其间,她脸上掠过一丝智者的微笑。 费兰小姐致力于对那个时代最伟大的思想家艾萨克·牛顿的研究。牛顿于1687 年发表了《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Philosophiae Naturalis Principia Mathematica)一书,奠定了自然哲学的数学基础,并且通过试验和计算,他掌握了万有引力定律和行星运动的体系。正是由于牛顿,绝对空间、绝对时间和绝对运动的存在得以证实。将《原理》中揭示的秩序转而应用于社会行为并由此引发了一系列变化,此成果激励鼓舞了18 世纪人们的思想,直到法国和美国爆发革命性变革仍可感觉到它的巨大作用。因此,艾萨克·牛顿的著作成为了“知识界”的支柱之一,而所谓的“知识界”是超越国界、遍及整个欧洲和新大陆的,它充满精神的想象空间却能通过文字交流和相关讨论而得以具体化。自从尤尔根·哈贝马斯(Jürgen Habermas)具有意义重大的著作《公众的结构性转变》(The Structural Transformation of the Public Sphere,1962 年)发表以来,公众对于启蒙运动的理性思考,在某种程度上被认为破坏了当时的政治统治并动摇了统治者的霸权,这一点变得非常明显。文学公众遍及整个欧洲,他们紧密团结,发展成为政治公众;理智准则的适用范围由最先的出版物扩展到政治行为。因此,在启蒙时期,书籍更注重内容上巨大的突破性。很多作家被迫在地下状态或流亡过程中发表文章。众多作品先在外国印刷,再通过秘密渠道散发。但是,一切都阻碍不了变革的脚步,启蒙的光继续照耀着人们。 18 世纪最重要的出版物——《百科全书》(Encyclopédie),其编辑历史就是很好的例证。作为启蒙运动的象征,它是一部多卷本的畅销图书。自1751 年开始出版,最先采用了精美奢华的对开本形式。受到当时法国精英知识分子的支持,丹尼斯·狄德罗和达朗贝尔出任主编。这本出版物是对这场伟大学术运动的总结,其主旨是人可以通过理智和感官获得知识,并运用知识使理智突破为政治和宗教服务的专制思想形态的束缚。因为没有恪守世代相传的统治思想,《百科全书》被看成一部危险的书,发行它要冒很大风险。在前两卷出版之后,当权者开始阻挠,皇家咨议会和教会谴责这本书是叛逆的工具。在1759 年第七版发行时,它遭到了沉重打压。法国政府严禁继续出售此书,皇家印刷特权被取消,梵蒂冈也将其列为禁书。但是,在整个欧洲传播的过程中,《百科全书》都被认为是无法超越的作品,因此完全是历史上一部权威性的典籍。1765 年,它的十个版本都得以出版,1772 年,狄德罗完成了整套书。百科全书的幸存是启蒙运动的一个转折点,在革命前的欧洲,这些受到成功启蒙的公众希冀能够以文明的方式实现思想和行为的突破。 莫里斯·昆廷·德·拉·图尔于1755 年绘制了蓬巴杜侯爵夫人(Madame de Pompadour,1721-1764)真人大小的粉彩全身画像,向我们展示了启蒙运动的思想是怎样持续渗透到法国上层的。1745 年以后,她成为路易十五(1710-1774)的情妇,同时也是他柏拉图式的恋人和最重要的顾问,后来甚至不时暗地里操纵法国的内政外交。画中描绘了这样一位夫人:她坐在桌子前,整幅画的背景都显示着她的兴趣和能力所在。虽然蓬巴杜侯爵夫人手上拿着一本乐谱,但铜版画和版画夹却指出她在美术方面的才能,但最重要的提示还在那些摆在书架上可随手拿起阅读的书籍上。从书脊上的字,我们不难知道这些书的内容。左边一排为《忠实的牧羊人II》(Il Pastor Fido),是由意大利诗人巴蒂斯塔·瓜里尼(Giovanni Battista Guarini,1538-1612)1590 年出版的田园诗作,并因此在18 世纪掀起了向往农村田园之乐的风潮,而它作为剧本深受蓬巴杜侯爵夫人的特别关注。接下来一排是《中国孤儿》(La Henriade),这是伏尔泰1723年创作的一部史诗,影响了整个法国,颂扬了现代法国的创立者亨利四世(Henry IV,1553-1610)以及他受启蒙思想洗礼后所具有的哲学和国家政策理念。再接下来,有孟德斯鸠的《论法的精神》(De l’esprit des lois,1748 年),该书对共和政体进行了颂扬。这部作品出版于1748 年,谈及法律精神、宪法的必要性以及以个人自由发展为基础的个人权利,对自由国家体系的发展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孟德斯鸠创立的三权分立学说也因此进入现代民主国家宪法里。这本书出现在国王情妇的桌子上,特别是蓬巴杜侯爵夫人的手中,尤为引人注目,因为它在当时同样遭到巴黎索邦大学的严厉谴责,而且被教会列入禁书行列。架子上摆放的一排书中,最后一本即《百科全书》的第四版,于1754 年出版,比此画的出现早一年。蓬巴杜夫人拥有并阅读这些书,一切都表明:要求思想自由的态度毋庸置疑。挑战陈旧制度并遭到当权者谴责的书籍却受到法国最有权势的女士的庇护,不仅是在这幅画里,在现实世界的国家政策中,都得到了最特别的证明。1752 年这本书第一次陷入危机导致很难再版时,幸得蓬巴杜侯爵夫人采取措施进行协商,《百科全书》才得以幸存。公开展示自己拥有这本书的最新版本,不仅表示接受了先进而大胆的出版方式,同时也表示信奉启蒙者的思想。这位自信的年轻女士置身于启蒙运动的光芒下,使她享誉盛名,同时彰显着自由的重要。1764 年,当获悉蓬巴杜侯爵夫人去世时,伏尔泰给狄德罗的信上这么写道:“她也是我们中的一员”。 现在,我们再来简单比较一下另外两幅油画。画中两位女士正在阅读自己喜爱的书籍,她们都身穿体现女性审美观的优雅迷人的礼服:让-埃提恩·利奥塔尔以其异乡人的奇特视角,将一款土耳其服装展现在大家眼前;而弗朗索瓦·布歇(François Boucher,1703-1770)则着意刻画法国王室服饰的华丽。在让-埃提恩·利奥塔尔笔下,我们看到的是一种清新恬淡的美丽,而弗朗索瓦·布歇描绘的还是蓬巴杜侯爵夫人那种耀眼的美丽和迷人的优雅。两幅油画几乎是同时创作成功的,但只有弗朗索瓦·布歇的绘画标注了准确的时间:1756 年。在对房间的描绘上,让-埃提恩·利奥塔尔只是表现了很少的细节,而弗朗索瓦·布歇却对宫廷生活的无上奢华极尽刻画之能事。那位身着具有异域风情的土耳其服装的年轻女子,舒适地靠在沙发松软的靠枕上;而蓬巴杜侯爵夫人只是以一副优雅的姿态,斜倚在躺椅上休息。身穿土耳其服装的女子深深沉迷于她手上的书籍,几乎是全神贯注,可能这是一本当年非常畅销的言情书:克雷毕庸(Crébillon,1707-1777)撰写的童话般的情爱小说《沙发:一个道德传说》(Le Sopha,1742 年)。而另一幅画中,蓬巴杜侯爵夫人的目光并没有落在手中的书上,画家也没有着意表明那究竟是什么书。看来这只是一次突然沉思带来的停顿,她游离的目光投向远方,仿佛在这件大幅画作中思考着国家和社会、艺术和哲学。这两幅画传递给我们的信息是:读书可以为人们提供独立空间,并在其中自由挥洒。在欧洲启蒙时代,书籍是前进的阶梯。这些书籍描述了理智的尺度,面向那些提出取消地位和身份对立、平衡性别差异的读者群,因此有很多女性读者在阅读这类书籍。正是这种平等的思想造就了一批公众,他们在交谈对话中实践平等。贵族阶级和市民中的知识分子汇集在一起,并以受教育者所具备的平等思想,用启蒙的光芒照耀那些被傲慢、无知、愚昧和过时的礼俗充斥的阴影区域。这些书籍给当时受到启蒙思潮影响的思想指明了方向,直到今天仍发挥着这样的功用。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