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法伊费尔作为卡里马库斯学家来写作这部古典学术史的特别之处就在于,他以校勘家的面貌来写亚历山大城的往事,而以历史学家的面貌来述评古典学问的近现代发展。 虽然理论上说,西方古典学家有权撰写一部记叙并探讨自己事业所处领域的发展史,但最终付诸艰辛整理并落笔写作的不过寥寥几位。算上非英语学界,也不过有维拉莫维茨、桑兹、普法伊费尔等少数人。维拉莫维茨《古典学的历史》是“大家小书”,桑兹《西方古典学术史》固然博雅,但更类于百科全书。 德国古典学家鲁道夫·普法伊费尔在《古典学术史》(上下卷)(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中动用了“校勘”这一工具,其艰深曲折显然远超单纯的梳理和述评。也正因为此,学界才认可其“在把握古典学术演进的脉络方面……独树一帜”。 无一字无出处 普法伊费尔所呈现的古典学术史,毋宁说就是“勘校”这一本事的流变与发展。他自己的写作也生动体现了这一本事。普法伊费尔是卡里马库斯学家,著有卡里马库斯辑佚、诗选及研究著作若干,并由此跻身研究亚历山大城图书馆学术事业的权威专家之列。 在写到卡里马库斯时,普法伊费尔难掩专门家的气度,务求“无一字无出处”,求证逻辑与行文表述均复杂精巧。因为力求字字有依据,所以在遍寻出处而不得的情况下,立论就成了一件艰难而需加倍审慎的事。每一个学术结论的牢固程度因此得到了极为细致的区分。在很多其他学科,这样的情况不一定突出。但是在古典学中,信源未必充分、结论比较脆弱的情况比比皆是。对每个结论的牢固度与可信度进行区分,是校勘家最习惯的工作细节之一。有时,留存至今的证据足以证明某一事件、某一情况真实存在过;有时,我们手中的证据无法推翻某个事件的真实性,因此可以带着怀疑和开放的态度暂且接受这件事情;有时,我们掌握的证据相互冲突、彼此证伪但又势均力敌,于是,学者们束手无策,只好不下结论。在淹贯往事、线索迷离的古典学问中,这是最为精致迷人、也最能展现古典学风貌的方法论特点,也是我们最能感知自身与历史真相距离的时刻。 随手举一例子,谈到卡里马库斯为亚历山大城图书馆所编《书目》时,普法伊费尔为了《书目》存在性这一开放性问题颇费周章。一方面,他援引了采蔡司的《阿里斯托芬引论》来证明,因为《引论》直接提及《书目》;另一方面,又援引《苏达辞书》卡里马库斯词条来佐证,因为该词条提到,某种综合性质的书名列表确乎存在。对于采蔡司的可信度,普法伊费尔是怀有疑虑的,理由是《阿里斯托芬引论》本身存在校勘问题,并且他本人不同意一些学者的校勘法;对于《苏达辞书》的可信度,普法伊费尔较有信心,他说苏达辞书信源至少优于采蔡司。同时,普法伊费尔还不忘说明两件事情:一是以《普劳图斯抄本边注》来说明卡里马库斯曾任亚历山大城图书馆主管不足取信,二是将《阿里斯托芬引论》归为采蔡司作品这一结论本身也相当脆弱。 向大地沉着 卡里马库斯肯定曾为亚历山大城图书馆中的图书做某种编目。但是,如果只想为读者提供知识性的一般读本或百科全书,普法伊费尔完全不必费力作此番考订。事实上,在《古典学术史》(下卷)中,普法伊费尔在论及文艺复兴以降的学术发展时,也没有使出如此细致的勘校功夫来。普法伊费尔作为卡里马库斯学家来写作这部古典学术史的特别之处就在于,他以校勘家的面貌来写亚历山大城的往事,而以历史学家的面貌来述评古典学问的近现代发展。 为何亚历山大城往事对于普法伊费尔来说是仰止之高山?正如桑兹《西方古典学术史》第一卷中文本译者张治所言,“scholarship”一词本身提醒读者注意躬耕于淹贯学问中的个体。作为维拉莫维茨的学生,普法伊费尔浸淫“古代科学”精神之养分,向大地沉着,遍寻所有手段与技巧,务使往尘毕扫,真相显白。同时,如美国斯坦福大学古典学家凯瑟所观察到的,当兰克-维拉莫维茨一系的路德教徒受到宗教革命思潮影响,而隐约默认自己可与古人直接对话时,作为天主教徒的普法伊费尔则未有如此自信,相反,他将智识兴趣投入古典学问的整个传续脉络,以“赓续不绝之语文学”为事业自许,试图于蠹简遗编中打捞并浮现一个亘久不变之法则。这两种影响叠加在普法伊费尔的思想中,成就这位校勘本领一流、智识焦点不落窠臼的古典学家。 主题著作 精巧的逻辑与脆弱的结论关乎古典学的考订方式,这种精巧脆弱的联系不就是人与真理抑或真相之间的关系?人对真相的探索异常艰难,古今一贯;古典学问的精巧与脆弱,体现的也是学者对过往之不可追的“徒劳追忆”。想必古典学诸家在探索往事时,内心亦有求真理的觉悟。由此及彼,不仅仅是卡里马库斯,那座城的图书馆故事及校勘家生涯实乃所有皓首穷经之后辈的原型:没有亚历山大城的缪斯学宫,何来传为佳话的“七星诗社”,何来西方古典学校勘传统的发展?我们完全可以将普法伊费尔的这部著作与卡里马库斯等人的工作类比,从求知求真的意义而言,普法伊费尔有卡里马库斯的生命力,今天的古典学家也有普法伊费尔的生命力。 综上,我不认为普法伊费尔《古典学术史》是古典学问的百科全书,它应当归入“主题著作”一类。无论是对于受过古典文献学方法训练的学人来说,还是对于希望对此浩瀚学问及治学方法有所管窥的人来说,此作不仅抓住古典学问流变发展之扼要,同时也是古典学问那种迷人风貌与求真精神的上佳代表。落叶知秋,而此叶文质俱美。 (作者单位:外交学院中国外交理论研究中心)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