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解西方从了解希腊开始。这话并不是近年才有人说,可并没有获得普遍的理解。罗念生先生去世时,有纪念文章重提此见,读书界颇有共鸣,可又能做到多少呢?现在关于古希腊系统全面的史书可以说奇缺,解放初曾有一本《古希腊史》(塞尔格耶夫著,缪灵珠译),可算是一种,似乎再看不到第二本。虽然通俗读物有一些,世界通史或世界古代史中也可占有一席之地,但其内容简略狭窄是可以想见的。当然在普及古希腊知识上它们功不可没,却也反映出我们学界的研究之不足。其后果便是现在的这种状况:浅尝辄止,难窥堂奥。孙道天先生《古希腊历史遗产》一书的出版,可以说多少弥补了这方面的不足。 在谈到我国目前一般的希腊知识水平时,孙老师说:“并不是言必称希腊,而是对希腊知之尚少。”想当年,刚进大学的我和我的同学,因对希腊的着迷,而经历过一段“言必谈希腊”的时候。二十余年前,考入华东师大历史系,世界古代史是入学第一年的必修课程,我们遇上了孙道天老师,至少有一半同学被他堂堂的仪表、翩翩的风度和带磁性的声音迷住了,被他娓娓道来、旁征博引的讲课迷住了。(许多年后的今天,我们同学聚会时的一个保留节目,是模仿当年孙先生上课的语音语调讲一段)学到古希腊史时,这种痴迷达到高潮,同学们开始寻找孙老师谈到的一些参考书来看。77级同学中,有一位学长朱旭初,为满足我们的好奇和渴望,为我们开希腊建筑艺术讲座,他收集了大量的幻灯片,一张张放,一张张讲,希腊艺术的件件杰作就这样在我们脑中形成了一个个图像。“言必谈希腊”的氛围就这么形成了。家境好的一些上海同学也开始收集幻灯片(当时有专门店出售幻灯片)。 大学毕业后,我继续读硕士,跟郭圣铭先生读西方史学史。郭先生跟孙老师私谊很好,又住在同一个邨子,这也使我们做学生的跟孙老师又近了一层。可真正跟孙老师“亲密无间”,却是在工作之后。记得毕业后回上海,初次拜访孙老师,被留下来吃午饭,孙老师拿出酒来。我不能喝酒,婉言推谢,孙老师讲了一句话:“酒是好东西啊,怎么能不喝呢?能够让生命出彩的东西并不多,酒就是一种,要喝的,一定要喝的。”重提此事,当然不是说孙老师教会我喝酒这么简单,而是想说孙老师不单教我知识,还教我如何去体会生活和热爱生活。我猜想,孙老师的热爱生活大概也与热爱希腊有些关系吧!黑格尔在谈到古希腊历史文化的时候,曾说:“凡一切使生活满足,使生活高尚,使生活优美的——我们皆直接或间接得自希腊。”打那之后,我感到一向威严有个性的孙老师原来是那么和蔼可亲。于是每次回沪,都会尽量拜访孙老师,喝酒只不过是一个由头,而实际上是想在茶酒之余,听孙老师天南地北地聊天,这个时候希腊(包括罗马)是永远离不开的话题。即使毫不相关的话题也往往回到了希腊罗马。孙老师是“言必称希腊”的。 孙老师曾有过一个计划,研究“世界古代政治思想史”,拟成一部书。孙老师几十年从事古代史研究教学,可是他竟惜墨如金,在我们学生看来,似乎是“述而不作”。他那满肚子的希腊罗马为何不化成一部可以捧在手上读的大书呢?2001年回上海,喝酒时听孙老师说正在写《古希腊历史遗产》,每天平均写五百个字,准备用一年半写完,我颇有些惊喜,当即想约定书稿出来后给我们(花城出版社)出版。孙老师说完成了再定。对孙老师来说,出不出版无所谓,能不能写好,让自己满意那才重要。他在学术上对自己的要求,是从不马虎的。在我们做学生的看来,学术性、可读性对孙老师来说不是问题,在孙老师那里却成了问题,一个近乎哈姆雷特的To be or not to be的追问。 书写成了,考虑到就近方便一些,最后在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了。书刚印出(尚没上市),孙老师就应学生之邀到珠海一游,同学们还为他从教五十年及这部专著的出版搞一个小小的纪念活动。活动前几天,我收到特快专递来的书。 书虽是只经一年半写成,却有几十年的积累。用孙老师自己的话说:“书现在的规模不算大,要多加上十万字也不难。材料都在肚子里了,倒出来就是。但不想堆砌材料,只要能说明问题就行。”这本书,经几十年的蒸馏窖藏,如今已化为陈年老釀了。 孙先生在序中,讲述了自己对世界古代史研究的理论和方法的思考。“五条绳索”说,关于亚细亚生产方式是否伪问题的质疑,都可看作是世界史研究方法论的批判,这些都是孙先生思考多年,蕴藏于心,不吐不快的话题。序中交代了为什么要写和怎么写的问题:第一,希腊是欧洲文明的源头,经罗马的部分传承,及后世,特别是文艺复兴以来的发扬光大,它在许多方面为西方文明打下了基础。第二,希腊人的历史和文化,是西方人的启蒙知识,因为那是他们精神生活真正的“根”。出于此两点,此书要从总体面貌上反映希腊历史,“尽量少在某些概念上费笔墨;将省下的篇幅让给希腊人在精神文化上作出的重要贡献,因为这正是他们传给后世的宝贵遗产。” 要在这短短的文字里对这本书作一个评价,恐怕有些草率。这里只从注释这个环节来看这本书。书的板式设计颇为新颖,切口位上下飘动的注释引人注目。仔细读来,还真读出了味道。一般说,注释的功能是注明资料来源,说明、解释人、事、物等。《古希腊历史遗产》这本书的注释却远远超出了这个范围,有许多新东西。很多时候,它成了正文的延伸和补充,文意的进一步阐发或细节的丰富。这里不妨试举几例。如第260页注①,当亚历山大打败了大流士后,俘获一批女眷贵妇,并在其营地缴获大量的宫廷用品,表明这位君王打仗时还不忘穷奢极欲。注中补充道:“柏拉图在《法律篇》中谈到,自从大流士一世以来,波斯王子年轻时就由嫔妃宦官陪伴成长,满足他们的一切欲求,这把他们给毁掉了。大流士三世便是波斯宫廷中养起来的‘窝囊废’。”这一补充,不仅丰富了正文内容,而其本身即是有趣的细节。“细节”的重要,我们可看看其他专业的说法,像现代管理学中一句最响亮的话:“细节决定成败”,强调了它的重要性。在文学领域,对近年文学创作的批评,说得最多的一句是,当代作品缺乏细节描写。其实,学问也有同样的问题,“多快好省”成了研究者们的驱策指南,学术的功利主义使得学问同样深入不了细节,把握不住细节。因此,细节的恰当把握,可以说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古希腊历史遗产》这本书的价值。 注释还表现了作者的研究方法和态度。如第269页注①:“编写古希腊历史,写到马其顿王亚历山大去世(前323年)为止,这已有先例,如……另种处理,是将亚历山大帝国分裂后一段历史,写入‘希腊化时代’……各有特点。本书以下处理方式,仅是一种尝试。” 书中注释有时候还用来抒发感慨和研史的心得。如第93页注①:“‘征服自然’之说并不可取,因为这种提法不符合事物的本性,自然不是予取予求,任人宰割的东西。……见到有些书大言‘征服’,这很不智……” 这种对自然(地理)环境的看法,直接触及到一个根本的理论问题,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在闲聊中, 孙先生说:“这是所有口号中最坏的口号之一。”又如第173页注②,在谈到修昔底德是抱着“悲天悯人”之心来写他的战史之后, 孙先生感叹道:“战争,难道它竟是‘人性’的一部分吗?”这一问,难道不会钩起人们对战争的许多联想吗? 注释有时候还可以怀人怀事,或纪念一段交谊。介绍苏格拉底反诘法时,孙先生认为“对话所得出的结论,往往也就是苏格拉底的思想”。此处附有一注:“20世纪80年代, 罗念生 先生曾给笔者一函,提出苏格拉底是不是有意‘装傻’,这很有意思。我未作复。我思忖着,这可能正是苏氏的‘大智若愚’吧。简记几语聊表对已故的罗念生 先生的纪念。” 读此类注释,成了我不寻常的、愉快的阅读体验。 我以一名孙先生的学生写这篇体会文章,它既不是全面介绍,更不是书评,只能算是初读后的一点感想吧。孙先生关于古罗马还有一个未了的愿望,不过他正担当《辞海》世界史分科的主编工作,不知他的时间和精力是否允许。我们总是期待着他腾出手来继续写罗马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