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议意见9。 “将Taisan比定为‘太上’与文意不通,全然不合中国国情!据其所引原文之上下文意看,既然是‘上帝之子’(见本文第4页第4段第1行),显然解为‘天子’最妥当。本文作者故意标新立异,甚无谓也。” 答辩:所谓“天子”之说,在一个世纪之前就有人提出(见裕尔《东域纪程录》,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5-26页)早已是陈词滥调,我岂不知之?然对音困难,无法解决。 若谓以“上帝之子”意义即必对应“天子”,“太上皇”不是“天子”或从前的“天子”?我的论述参考了P. A. Boodberg, Marginalia to the Histories of the Northern Dynasties, 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 vol.3, 1938;又,内田吟风:《柔然(蠕蠕)与阿瓦尔同源论的发展》,《中外关系史译丛》,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第2辑,第177页。何谓“标新立异”?学术上有根有据的“标新立异”,何谓“无谓”?如此轻率地视他人之论为“无谓”,也是学者的风度? 评议意见10。 “(第10-12页)讨论‘西摩卡塔所记分割桃花石国土为二的大河指哪条大河?相互攻伐的两国指哪两国?’其实,前人已就此提出了很合理的解释,即这里的大河指长江,相互攻伐的两国指隋平陈。本文作者挖空心思非要说:‘实指北周统一北齐;分划两国而为其边界的大河,应为黄河而非长江。’然而,周、齐若以黄河为界,邙山(今洛阳北)之役、玉壁(今新绛南)之战如何得以进行?《敕勒歌》如何得以传唱?河东裴、柳、薛何以得为关中士族?本文作者之说,实属强不知以为知,是为学人大忌。真的不知道,翻翻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第四册也不至如此!” 答辩。首先,确如评议人所言,前人对于西摩卡塔的这段文字的确作过很多研究,但要说它们都“很合理”,恐怕是过于掉以轻心,不是学者应持的态度。亚里士多德认为“自由落体运动中较重之物先行着地”的观点被认为是真理(岂止是“合理”!)近两千年,最后不是被伽利略证明是谬见吗?大胆假设,小心求证,谨严而合理地得出自己的结论,有何不可?评议人不考虑我的论证是否健全,结论是否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仅凭前人陈说就轻下断语,如何服人? 其实,以往我也接受将“大河”考为长江、相互攻伐的两国战事考为隋平陈的成说。但此说最大的障碍是,无法将“黑衣国”考为隋,也无法将“红衣国”确定为陈。前人认为北方人穿黑衣,南方人穿红衣,不合事理。所以拙文特意指出,“自古以来,中国南北方的普通百姓的服装在样式上或有区别,但在颜色上并无整体性的区别,换言之,普通民众衣红或衣黑者各地都有,并无显著差异。很显然,西摩卡塔所谓区分国家的服装颜色,并非普通民众的着装,‘黑衣’和‘红衣’不是后世学者所认为的普通民众衣装的颜色。”由此我断定:“中国古代封建王朝之为政多遵阴阳五行,官服、旌旗、戎装往往呈现整体变化,因此,西摩卡塔所谓黑红颜色之别,应指官员或军队的统一着装;由于记载涉及到战争,显然应指军队的着装。”可惜评议人心存先入之见,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对此绝不考虑。其结果是,无论我以何等充分的资料详细论证,证明后周军队为黑色,北齐军队衣制为红,在评议人眼中都是徒劳。评议人既然说我“强不知以为知”,那么就应该解决“黑灭红”的关键问题,为何视而不见?至少,告诉我们有谁人研究过这个问题,也是可以的。可惜评议人在这里却始终无一言相告。 第三,评议人全盘否定我的论证的另一理由是,周、齐之战争并非以黄河为界。此言不错。但评议人以一贯居高临下的口气、狂妄无忌的用语(评议文字中已多次出现)斥我为“挖空心思”,“强不知以为知”,犯了“学人大忌”时,其实不仅暴露了评议人为人修养的欠缺,也暴露其西学素养的严重不足。其实,稍有西学知识者都知道,西洋史学的记事叙物在详备程度和准确性上远不及中国史籍,就是以史学发达著称的希腊史学也是如此,更何况,西摩卡塔时代的拜占庭帝国,理性时代已近结束,基督教信仰时代已经开始。我在拙文第一部分已经说明,西摩卡塔关于中国的记载,来源于各种渠道,而他本人又没有认真鉴别的主动意识和能力,故其记载班驳陆离、真伪混杂。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问题,就不难明白,他关于“桃花石国”记载中最重要的部分——黑衣国灭红衣国的战事——出现的混乱。所以我在这一部分的结尾说:“突厥与北朝关系极为密切,北周灭北齐这样的历史事件经突厥传播到拜占庭,顺理成章。不过,如果考虑到西突厥可汗在598年尚有遣使拜占庭之举,则589年隋灭陈而统一全帝国的事件也有可能为突厥人所传播,因此,将中国北方统一的大事件与中国南北方的统一事件混为一谈,而形成黑衣国攻击红衣过‘取得胜利,一统全国’之说,对于遥远的拜占庭史家而言,并非不可能之事。”换言之,我倾向于拜占庭史家将中国历史上的两次战事混淆了。这也是“强不知以为知”吗? 以往学者研究西摩卡塔的这段记载,大都不注意史料本身的性质,而一味以严格的史料视之,以致无法解决其内在的矛盾。评议人不解此中关节,而强以自己较熟悉的周、齐战争知识比附,以“周、齐若以黄河为界,邙山(今洛阳北)之役、玉壁(今新绛南)之战如何得以进行?《敕勒歌》如何得以传唱?河东裴、柳、薛何以得为关中士族?”相诘问,当然不得其解。评议人西学知识不多,复不解拜占庭史料性质,但又自视甚高,对拙文相关论述并不在意,乃至谓我不知道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的存在,无谓之甚。在这个问题上,不客气地讲,评议人之于西学知识的缺乏,远过于我之于中国史知识的生疏。当然,评议人喜好高言阔论、故做姿态,更远非区区能望其项背。 评议意见11。 评议人认为,“由牛车论及牛,颇多闲言赘语、拉杂废话。” 答辩:论牛车不从牛谈起,不知该从何谈起? 对自己稍有知识的内容就要求作者缄口,否则就是“闲言赘语、拉杂废话”,好奇怪的逻辑哟! 评议意见12。 “关于Khubdan/Khumdan一名指长安。如前所述,西亚和阿拉伯人的游记、史书有很多这类信息,前人多有研究,而且也比证了西摩卡塔的历史书,例如穆根来、汶江、黄倬汉译《中国印度见闻录》,中华书局,1983年,141页注8。作者对此一无提及,不作参考比较,因而对现有知识毫无推进。他在下一页第2行说什么‘有可能起源于‘咸阳’的古音转化’,更是毫无根据的胡猜!其实,涉及中亚、西亚史料记载的专名错误往往有语音误转和文字误转两个原因。西亚的阿拉米字母,从而中亚的粟特文和后来的阿拉伯-波斯文主要以笔画的弯曲和音点的位置来区别读音,所以手写很容易被误读,尤其是专名,很难靠上下文来校正。比如现在讨论的这个词,原来写的有可能是جواﻙن(Djung-an 长安),而在传写中讹成了خوبدان(Khubdan)或خومدان(Khumdan),字形都很像。总之,要想真正解决问题,取得有原创性的突破,就必须有充分的语言和知识准备,绝不能因陋就简、折中捭阖、敷衍成说。” 答辩:Khubdan/Khumdan指长安,大致不成问题,但语源问题甚难解决。葛承雍近些年还在讨论这个问题,连续发表两篇文章,其一《唐长安外来译名Khumdan之谜》发表在《中国文物报》2002年6月28日,其二《Khumdan为唐代长安外来译名的新证》载于《中国历史地理论丛》第20卷第3辑(2005年7月),这两文均收入《唐韵胡音与外来文明》,中华书局2006年。葛氏在其中一文中说:“在学术研究难以定论、线索多端的情况下,我只好将‘胡姆丹’(Khumdan)这一富有挑战性的难题呈现给大家,殷切期望学林高手能在不久的时间里彻底破题,圆我长期求解的梦!”可见解决此一问题并非易事。 评议人喜欢笼统论事,说“西亚和阿拉伯人的游记、史书有很多这类信息,前人多有研究”,云云。其实,我很怀疑他对这些记载有多少了解。如前所述,西亚和阿拉伯人关于中国的有用材料,早在近一个世纪前就被亨利•裕尔《东域纪程录》搜罗殆尽,我岂不知之?一个世纪以来的重要研究成果也大致在我的注意之中,评议人以我对此一无所知,可谓善于臆断。 评议人特举穆根来、汶江、黄倬汉译《中国印度见闻录》,中华书局,1983年,141页注8的文字,以为了不起的成果,其实只不过是对学术史的简单叙述。评议人谓“作者对此一无提及,不作参考比较,因而对现有知识毫无推进。”如果说我无甚高论也罢,但若以为我研究过程中“不作参考比较”,不知道这些成果的存在,则又是完全的主观臆断。 评议人以我“说什么‘有可能起源于‘咸阳’的古音转化’,更是毫无根据的胡猜!”我在文中明明注明此观点出于P. A. Boodberg, Marginalia to the Histories of the Northern Dynasties, 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 vol.3, 1938, pp. 241-242,怎能说是“毫无根据的胡猜”?Boodberg在他的研究中为“咸阳”拟出的构音是*g'әm-dang。另外,另一位汉学家哈隆(Haloun)也有相似的意见。(见W. B. Henning, The Date of the Sogdian Ancient Letter, Bulletin of the School of Oriental and African Studies, vol. xii (1948), part 3-4, p. 608.)我自知对音韵学不是内行,无力解决这一问题,故只是将几个重要事实列出,以待通人。 评议人动辄猜测他人“毫无根据的胡猜”,是否过于轻率? 评议人说“涉及中亚、西亚史料记载的专名错误往往有语音误转和文字误转两个原因。西亚的阿拉米字母,从而中亚的粟特文和后来的阿拉伯-波斯文主要以笔画的弯曲和音点的位置来区别读音,所以手写很容易被误读,尤其是专名,很难靠上下文来校正。”道理也许不错,可是一旦落实到具体问题,谬误立见。评议人说“比如现在讨论的这个词,原来写的有可能是جوذﻙﺃن(Djung-an 长安),而在传写中讹成了خوبدان(Khubdan)或خومدان(Khumdan),字形都很像。”评议人认为Khubdan/ Khumdan来自阿拉伯语,这完全是置常识于不顾的异想天开:首先,西摩卡塔的知识取自突厥-粟特人,与阿拉伯人何干?其次,拜占庭帝国与阿拉伯人的接触是在阿拉伯人兴起之后,即西摩卡塔死后的时代,而拜占庭人接触到阿拉伯文字更在以后的时代;所有提及Khumdan的阿拉伯史料无一不是远在西摩卡塔时代之后,前代史家怎能接触到后来之史料?有是理乎?如此臆说,呜呼。 题外感想: 我本来不想作论战性质的文字。学问乃天下之公器,拙作已经发表,是非得失自有公论。但来而不往非礼也,编辑部将评议人意见转我,希望我有所回应,我若沉默不答,失之简慢、不遵礼法。 匿名评议是近些年学界为提高学术水准、防止学术腐败采取的有效手段。我赞成并支持这种方法。但评议者似不应以匿名评议——作者不识其面——而汪洋恣睢,狂言无忌,乃至恶言恶语。评议人用词尖酸刻薄,超出正常的学术评议。故我亦仿效之以为回敬,目的是让评议人有机会品味遭人轻薄之苦,捐弃故伎,从今而后勿施之于他人。 学问乃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既是商量培养,理应心平气和。逞凶斗狠,君子不为。评议人既被邀请作为评审专家,恐年齿至少已在不惑之后,理应明白孔子的名言:“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至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 一个人经历愈增,愈觉人生渺小;学问越大,越惊叹于宇宙机理浩淼无穷,故大学问家无不恭敬谨慎、虚怀若谷。评议人字里行间锋芒毕露,杀气腾腾,欲何为耶?又何必耶? 在下亦忝列“专家”之伍,时受邀为同行审议作品。因深知为学不易,些许成就亦需艰苦探索,故于同行为学——除明显的道德问题,如剽窃他人成果——绝不敢轻易臧否,任性轻薄。评议人动辄轻言他人“故弄玄虚”、“强词夺理”,“强不知以为知”,以高明自标、博学自任,岂不闻古希腊大哲人苏格拉底以光焰万丈之才而常称“我所知者我无知也”之事乎? 2006年12月16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