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去过南京的中华门,在抚摸城墙上的城砖时,你一定会发现许多砖面上都刻着模糊的名字。那些名字来自于遥远的明代,是城砖制造者留下的痕迹。然而,正是借着这些细微的痕迹,古今时空就这样被连接到了一起。在你抚摸那些名字的一刹那,这块砖、这面墙、近600年前的工匠便鲜活了起来,而不再是只存于文字或想象中的虚构。 对于这种感觉,很多人或者都似曾相识。例如,在美国历史学家罗伯特·柯布里克的身上,就发生了类似的故事。他在《希腊人:爱琴海岸的奇葩》的前言中提到,为他装修房子的木匠在天花板的一根横梁上留下了一段信息,还放了一美元,目的是为了作者的房子将来被改建或拆除时,人们会知道是这个木匠建造了这栋房子,并能获得一些关于他的信息。这种自拉斯科岩画时代就代代流传下来的原始“记史”方法,带着某种质朴的色彩,却在还原历史方面有着最强大的力度。这样来看,尽管我们无法得知柯布里克着手撰写《希腊人》的真实想法,但无疑他在内心深处一定有着某种与那个木匠共通的历史情感。 谈到“希腊”,无论是作为一个词汇,或是一种文化,抑或是一段历史,我们大多已经抱有习惯性的印象:它意味着哲学、英雄、史诗以及民主的发育,而希腊的历史叙述似乎就是“伟人史观”的起点,但对于一个生活在古希腊的普通人的情感、生活和抱负,历史学家的笔下似乎就“吝啬”了许多。 柯布里克在书的第一章“荷马之后”中,就意图颠覆古希腊作为“英雄时代”的历史印象。这一章的核心人物,帕罗斯的阿尔基罗科斯既是一位诗人,同时也是“带兵打仗”的古希腊贵族后裔。从这两个身份来看,阿尔基罗科斯本应成为古希腊文学家笔下一位典型的“英雄”。然而他却在文学创作和现实生活中,不断地对古希腊贵族的生活方式和垄断地位予以质疑。在他的诗歌中,我们看不到如同荷马这样的作家般,对战争和英雄极尽所能的歌颂和美化,但厌战的情绪却溢于言表。柯布里克认为,对于阿尔基罗科斯而言,战争并不是什么值得称颂的追求,因为战场上,荣誉、威望、名誉都统统濒临危机。 如果说言语上的不敬还只是这位诗人发的一些牢骚,那么阿尔基罗科斯对自己的情感经历所作的回应,则更是直接向古希腊的传统观念和秩序发起了挑战。阿尔基罗科斯爱上了帕罗斯人吕坎拜斯之女内奥布勒,两人可能都已订立了婚约,却由于吕坎拜斯的反对,最终没能走到一起。经历过这一情感上的重大打击,阿尔基罗科斯便不断地写讽刺诗,嘲骂吕坎拜斯及其家人。在传说中,诗人的这一行为最后导致了吕坎拜斯父女不得不羞愤自杀。也正是由于这一事件,令他在古希腊价值观的捍卫者的眼里成为了一个“品性恶毒的人”。 这种放荡不羁的言行,令阿尔基罗科斯在气质上似乎有些接近于我们魏晋时代的竹林七贤。他并不顾忌时代设下的道德困境和感情枷锁,只在自己的言辞和行为中,直白地表达对死亡的恐惧、对战争的愤恨、对感情的欲望、以及对仇人和对手的诅咒。“他敢爱,敢恨;有悲伤,也有快乐;获过胜利,尝过失败;他哭,他笑;目睹了生命所赐予的一切……他是希腊历史上的首位‘个人’”。 如果说,阿尔基罗科斯是通过自己的言行来挑战古希腊的传统观念和秩序,那么柯布里克就是通过为阿尔基罗科斯这样的人物立传,来为读者还原一个更加真实的古希腊社会。基于这种“人文主义”的史观,作者在书中还分别记述了工匠、运动员、同性恋、画家、妓女、无赖、流氓和盗贼。同时,在各章节中特意设置的小专栏里,作者还时不时地去解构那些伟人或英雄的真实面貌:如阿喀琉斯拒服兵役的故事、将青蛙和老鼠当做主角恶搞改写荷马史诗的古希腊作家,根本不存在的马拉松送信人等等。正是借助于这些底层人物的勾勒和对历史的解构,柯布里克让我们触摸到了一个血肉丰沛的古希腊。 或许,在许多严肃的历史学家眼里,柯布里克的这部作品只是在挖掘史籍文献的边角料而已。但我们不能否认,柯布里克提供了一个不同的观察角度。他还原出的这个“没有英雄的古希腊”却让我们真正理解了,古希腊文化中最耀眼的那些部分并不是借着所谓的英雄主义和神话实现的。正如顾准在《从理想主义到经验主义》中谈到的那样,灿烂的希腊文明,是在“那种小邦林立,相互竞争中,个人创造性发挥到顶点”的基础上才被孕育出来的。 (《希腊人》 罗伯特·B·柯布里克(美)著 李继荣等 译 世界图书出版公司·后浪出版咨询公司 2013年3月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