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岘:《回回药方考释》
| | | | | | | 从中外文化交流的大视野中,来探究中外医学交流的历史真相,以揭示外来文化对华夏本土的冲击及其相互融合之程度,这不仅是传统中华科技医药史、中外文化交流史的研究方向,也是“新社会史”学者所倡导的“作为社会史的医疗史”研究中重点讨论的课题之一。自张骞西域凿空以来,中外医药交流连绵不绝。但是以两套完整的医学体系,于华夏结合运用,而书诸史册存留天壤,仅此《回回药方》而已。 《回回药方》,明红格钞本,现藏中国国家图书馆。该书原计36卷,现残存4卷。最早关注《回回药方》的是陈垣先生。他在《元西域人华化考》一文中指出;“回回人入中国者,多以卖药为业,其俗至今尚存。京师图书馆善本室有《回回药方》三十六卷。”1952年,范行准在《中国与阿拉伯医学交流的史实》(《医史杂志》,1952:2)一文中也描述了《回回药方》的残本状况。1957年,谢仲墨发表《〈回回药方〉简介》(《新中医药》,1957:8)。而专门的研究文章直到八十年代才出现。比较重要的有,江润祥、关培生的《从〈回回药方〉看中外药物交流》(《明报月刊》224期,1984:8);高晓山的《〈回回药方〉考略》(《中华医史杂志》,1987:2);苏礼的《〈回回药方〉残本述要》(1989年西安“回族医药学术讨论会”论文);马伯英的《从人类学角度研究回回医药文化》(《回族研究》,1991:2)等。 开拓《回回药方》研究之新局面,实得益于两次学术会议。1987年11月,在福建泉州召开的海外交通史国际学术会议,期间召开了翻译、研究《回回药方》的会议。1989年12月11日至13日,在西安举行了“回族医药学术讨论会”。该次会议催生了《回回药方》的点校本的问世。该书由苏礼、郑怀林主校、李培振等协校,龚纯等专家审定,列入“回族古籍丛书”系列,陕西科技出版社1990年正式出版。1996年,江润祥编辑的《回回药方》(香港中国编译印务有限公司承印,非卖品)出版。其主体是《回回药方》书影,并收入有关《回回药方》及“胡药”论文5篇,还涉及对《回回药方》中所用药物的药理分析。 一些讨论中外关系史、中外医学交流的著作也或多或少讨论过《回回药方》。择其要者,比如,马伯英等著《中外医学文化交流史——中外医学跨文化传通》(文汇出版社,1993)第六章第五节“回医与中阿医学的交汇”;王孝先著《丝绸之路医药学交流研究》(新疆人民出版社,1994)第七章“元代丝绸之路医药学交流”;马伯英著《中国医学文化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第十章第二节“伊斯兰教与回回医药”;杨怀中、余振贵主编《伊斯兰与中国文化》(宁夏人民出版社,1995)第六章“伊斯兰医学的输入”;洪武娌主编《中国少数民族科学技术史丛书·医学卷》(广西科技出版社,1996)第三编第五章“回族医学”;李经纬主编《中外医学交流史》(湖南教育出版社,1998)第四章第四节“阿拉伯医药大量传入中国”。 冯增烈曾在《回回药方》点校本的前言中,就今后的研究提出意见,应“首先组织精通阿拉伯文、波斯文和突厥系文字的专家,对《药方》中民族药的名称按其所附原文进行翻译”。马伯英也曾在《从人类学角度研究回回医药文化》一文中说,“《回回药方》中旁注的波斯文或阿拉伯文至今无人作过准确译述。这些都成为现实的巨大困难。”因此,无论从何种角度来深入研究《回回药方》,最基础的、也是难度最大的工作就是考订出其中汉译的专业词汇,否则文字都没法读懂,即使有研究也只会是隔靴搔痒、似是而非。宋岘《回回药方考释》(以下简称为《考释》)一书正是寻求彻底解决这些难题的最新成果。当我们追溯这段学术史的时候,才能够更好地理解该书具有的重要价值和意义。 《考释》作为中外交通史籍丛刊之17,由中华书局2000年7月出版,并同时推出两种版本。精装本为一册,而平装本分上、下册,上册为考释部分,下册为《回回药方》原文(残本影印)。就《回回药方》影印本(32开本)效果而言,尚不及前述香港版《回回药方》(16开本)字迹清楚。不过,其次序安排比香港版《回回药方》较优,分别为目录卷之下、卷之十二、卷之三十、卷之三十四,而后者将“目录卷之下”排在“卷之十二”之后。 《考释》乃作者十年磨剑之作,是在一系列专题研究的基础上完成的,所以要对《考释》作整体的理解,有必要参看作者的单篇论文。主要有:《〈回回药方〉与阿拉伯医学主流的亲缘关系》(与江润祥、陈达生合作,《明报月刊》304期,1991:4)、《对〈回回药方〉中的古医人姓氏的考证》(《西北回族研究》,1991:2)、《论古代阿拉伯医方书与〈回回药方〉的剂量关系》(与冯今源合作,《回族研究》,1991:4)、《〈回回药方〉与阿维森纳〈医典〉的关系》(《中国回族研究》,宁夏人民出版社,1992)、《对〈普济方〉和〈本草纲目〉中的回回药方的考证》(与宋莉合作,《回族研究》,1992:2)、《〈回回药方〉肩部脱臼复位法探源》(与周素珍合作,《回族研究》,1994:1)、《〈回回药方〉与古希腊医学》(《西域研究》,1992:2)、《波斯医药学在古代中国》(《伊朗学在中国》(论文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论大食国药品——无名异》(《中华医史杂志》,1994:3)、《波斯医药与古代中国》(《伊朗学在中国论文集》第二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等。尤其重要的,当属作者的新著《古代波斯医学与中国》(“东方文化集成·伊朗、阿富汗文化编”,经济日报出版社,2001)。该书第五章“《回回药方》与波斯医学”,详细讨论了《回回药方》的民族语言特征、与阿拉伯医书以及与古希腊医学的关系等问题。 结合以上论著,我们可以看出《考释》在以下几个方面所取得的成就。其一,作者追溯了《回回药方》的学术渊源,详细考证了该书与古代阿拉伯诸医书之间的关系,揭示出《回回药方》中所隐藏的一个巨大的外来医学体系,指出其医术思想属于阿拉伯医学体系。作者认为,《回回药方》是中国汉文化同外来的阿拉伯、波斯、突厥等民族的伊斯兰文化相交流、融合的必然结果;《回回药方》最显著的是波斯文化特色。作者还考察了《回回药方》内容的多元性,并证明它绝非某一部阿拉伯文或波斯文医书的汉译本,而相当于一部中国的伊斯兰医学的百科全书(此处或许更应该加上一个定语“小型的”——笔者)。在《回回药方》产生的年代问题上,作者证明其成书于明朝初期洪武年间(1368-1402年)。以“北平”一词来断代,高晓山《〈回回药方〉考略》早已为之。马伯英则认为“此或亦有偏,因《外台秘要》已记有‘见峦公,北平阳道庆者’之语,即是唐时已有‘北平’之称。”(《中国医学文化史》,405页)。作者不仅以“北平”一词为标尺,而且以带儿化韵的词汇、以及朱元璋的文化举措为依据,从《回回药方》的内容出发,确定“北平”就是明朝洪武年间的北平。其结论令人信服。其二,作者基本完成了预设的七项主要任务(见“前言”第37页),准确考订出了《回回药方》残本中的药物、处方、人物、医学术语的语源,厘清了原语的含义;还对多数词汇加以考证和说明,并改进了原书抄写中的一些讹误;同时标出外来药物、疾病、生物组织等名称的拉丁文、西文学名,有力保证了论著的科学性。这为学界(历史学、民族学、科技史、医学史、民俗学)进一步对之开展多角度的研究,提供了比较坚实的基础。此乃《考释》最大的贡献所在。笔者不谙阿拉伯语、波斯语、维吾尔语,不敢对诸语言的比定加以置评。好在波斯语专家张鸿年教授已在《古籍整理出版情况简报》(中华书局,内部刊物,2001年第5期,总第363期)对《考释》的语言学成就予以揭示,有心的读者可以参看。其三,作者不仅揭示出了中外文化交流中的一个重要史实,而且在追溯外来词汇的原型过程中,充分揭示了《回回药方》中蕴含的古代希腊、波斯、阿拉伯、印度、中亚等文化因素,使读者对古代中国与西方各国之间的物质文化交流情形有较为准确、全面的认识。此外,《考释》的体例安排,体现了作者的方便之心。以原文词汇为序,逐页逐行对照考释,方便读者对照阅读。对作者研究工作的总体评价,不妨参看《考释》“后记”中所引潘吉星的《对宋岘同志研究工作的评论》。 《考释》也还有一些可以探讨的地方。“前言”第24页中提到古希腊的“四体液”理论等,“这些,是传统印度医学所无的。”当然,以“生命吠陀”为主体的传统印度医学中没有与古希腊一模一样的“四体液”理论。印度医学最早是采取“三体液”说,《妙闻本集》增加了一种——血液。其理论形成时间远早于伊斯兰文化传入印度之时。“三体液”即tri-doùa,指风(v?yu、v?ta)、胆汁(pitta)、痰(sleùma、kapha)。义净《南海寄归内法传》卷三“进药方法”条,译名为:跛(kapha)、?哆(pitta)、婆哆(v?ta),并指出它们就是神州(中医)的“痰癊、热黄、气发之异名”。在佛经中,三液常被分别译为“风、热、痰癊/痰”。义净所译《金光明最胜王经》卷九,云:“病有四种别,谓风热痰癊,及以总集病”。由于三液失衡能导致疾病,所以它们又被称为“三毒”(three poisons)。三种体液与五大元素的对应关系为:风(v?ta)→空、风;胆汁→火、水;痰→水、地。人体内总共有五种风:波那风(pr?na)、阿波那风(ap?na)、娑摩那风(sam?na)、优陀那风(ud?na)、婆那风(vy?na);藏医中将人体五气称作“持命气、下除气、上行气、等住气、偏行气”。五种胆汁:消化汁(p?caka、paktikrt)、染欲汁(ra?jaka、r?gakrt)、心智汁(s?dhaka)、眼汁/阿罗伽汁(?locaka)、润肤汁(bhr?jaka);在藏医中称为“五胆分”,即“消化、造色、完功、明视、明颜”。五种痰(黏液):胃液(kledaka)、心液(avalambaka)、味觉液(rasana、bodhaka)、脑液(snehana、tarpaka)、关节液(slesana);在藏医中称为“五痰分”,即“基本、研磨、尝味、餍足、粘接”。 又,第41页“40/2木香马准”条,作者认为《金光明经》中的“矩瑟佗”与阿拉伯语词Qis?u的读音相吻合。而据S.Bagchi校录现存梵本《金光明经》(Suvarnaprabh?sasūtra),“矩瑟佗”对应的梵语为kustha,此词早见于新疆库车出土的梵文医学写卷《鲍威尔写本》(Bower Manuscript)之中。该词的吐火罗语形式为kassu,阿拉伯文Qistu实乃源自梵文kustha。《金光明最胜王经》卷七,译为“青木”,注音“矩瑟佗”,指青木香。九世纪西藏的《翻译名义大集》(Mah?vyutpatti)第5803条,kustha [汉]广木香。据荻原云来编撰的《汉译对照梵和大辞典》364页,kustha [汉]青木、广木香。可见在汉译佛典中,此词有两种译法。《魏书·西域传》、《隋书·西域传》均记载波斯国出产“熏陆、郁金、苏合、青木等诸香”。青木香、广木香、云木香,一物数名而已。 《考释》中有些词汇的考订,还可以补充一、二。第39页“38/5 胡而西可福而方”条,作者引《本草衍义》的“羯婆罗香”,认为“羯婆罗”同阿拉伯语词“可福而”(K?fūr)音近。实际上,“羯婆罗”乃梵语karpūra音译。《大唐西域记》卷十“秣罗矩吒国”条,“羯布罗香树,松身异叶,花果斯别。初采既湿,尚未有香,木干之后,循理而析,其中有香,状若云母,色如冰雪,此所谓龙脑香也。”羯布罗香、羯婆罗香就是龙脑香。 又,第198页“199/5 忻都盐”条,作者指出,“忻都,为阿拉伯语词印度(Hindu)的音译。”Hindu原是波斯人对梵文Sindhu的发音,Sindhu,古汉译为“信度”,即印度河或者该地区。至于“印度”一词的汉译与语源,可以参看钱文忠《“印度”的古代汉语译名及其来源》(《中国文化》,第四期,1991,177-181页)一文。忻都盐,应指西印度信度地区(约今巴基斯坦旁遮普省南部)出产的一种盐。在《医理精华词汇》(Siddhas?ra-Nighantu)第153条,“岩盐,名叫sindhu、saindhava、sindhūttha、m?ni-mantha”。《大唐西域记》卷十一“信度国”条,“多出赤盐,色如赤石,白盐、黑盐及白石盐等,异域远方以之为药”。《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四记载,“从此又东行七百余里,至信度国(西印度境)。土出金、银、牛、羊、骆驼,赤盐、白盐、黑盐等,余处取以为药。”证明了这些盐不仅在信度国,而且在异域远方都入药用。此外,《考释》较多引用了唐代段成式《酉阳杂俎》中的材料,日本学者北村四郎对其中的植物名称有所考订,不妨参看(北村四郎《〈酉阳杂俎〉の植物记事》,薮内清编《中国中世科学技术史の研究》,角川书店,1963年)。 本书有前后不一致的地方,略举几例。其一:第6页倒数第4行,“《医典》卷二《生药志》”,而在第33页第9行,“《医典》卷二《本草志》”,译名不一。其二:“前言”第17页倒数第5行,“《医学简史与诸阿拉伯医生的分期》”,而在452页则为“《阿拉伯医学简史与医生的分期》”,该书名前后不一。其三:第18页倒数第6-5行,“基福提撰写的《哲人史》”,而在453页则为“伊本·基夫提《哲学家史》”,该作者名、书名前后不一。其四:69页到数第4行,“《诸医学家和哲学家的分期》”,451页则为“《医生和哲人的分期》”,书名前后不一。其五:第452页倒数第1行,“艾比·海义尔·艾什比利《医生辨识本草的依靠》”,而在458页则为 “伊本·海义尔·伊什比利撰写的《医生认识植物的依靠》”,该作者名、书名也前后不一,似应以后者为准。还有因印刷而出现的字符不一致的地方。比如,44页第1行Gh?ghole,而同页第14行Ghaghole;46页第5行Sūranjan,47页第6行S?ranj?n,52页倒数第7行Suranjan;77页倒数第9行Daw?'u,78页倒数第11行Daw?'un。 1998年,Charles Leslie主编了《亚洲医学诸体系之比较研究》(Asian Medical Systems: A Comparative Study)一书,在印度德里出版。这表明国际学界对东方医学的整体关系与相互影响等方面的研究,已经进入比较深的层次。国内学界对此也要有所回应,希望以《考释》一书的出版为契机,有更多的来自医学、科技、历史、语言学、民俗学等方面的中青年学者,以“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写半句空”(这也是《考释》一书的真写照)之精神,对《回回药方》等文献进行全方位的综合研究,以推进我国学术的国际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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