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俄提玛(或者说柏拉图)在这里提出的“观点”或解释,在我看来,具有相当的洞察力。柏拉图以神话、隐喻乃至一般观察的方式洞察到的东西,在后世往往转化成哲学概念,被再度传达出来。在我看来,尼采的“权力意志”概念,就是这里“爱欲”概念的现代变形。与尼采的权力意志一样,柏拉图在此也把爱欲看成一种宇宙性力量,既为自然又为灵魂所有,或者说,爱欲(权力意志)乃是自然和灵魂的源始性力量。正是靠着爱欲,“会死的自然”才会生生不竭,也正是靠着爱欲,不断生灭的灵魂才能最终获得不朽——而从根本上说,自然和灵魂都是不朽的,但自然和灵魂不是那种静止不动的不朽,它们是生生不息的,而且是自动的,这种自动的力量的根源,就在“爱欲”,其实现的方式,就是生育,而且是在美中生育(歌德说:“美是一种原始现象”)。我们看到,第俄提玛(或者说柏拉图)在这里对爱欲的解释在不知不觉中扩展了,似乎悄悄地回到了斐德若所引用的赫西俄德的神话解释:“最开先是混沌,随后,大地以宽阔的胸脯,铺展出安稳的处所,然后是爱若斯。”作为这样一种本源性力量的爱若斯当然不再是一个大精灵而已,而是自混沌开辟以来最古老的因而必然也是最普遍的神,贯穿整个自然域和灵魂域。 与他的老师苏格拉底一样,其实柏拉图的爱欲学说乃至其整个哲学学说真正重视的说到底还是灵魂域。灵魂问题才是柏拉图哲学的真正中心。换个角度,在今天看来,把自然问题撂在了一边,恐怕也是柏拉图哲学的问题所在。这个问题暂且放这儿。如果说自然的和身体的爱欲通过生育来实现,那么灵魂方面的爱欲如何实现呢?—— “灵魂方面生育欲旺盛的人……的强烈欲望在灵魂而非身体,凭灵魂来生育和传宗接代。什么叫灵魂生育?就是凭睿哲和其他美德;所有诗人和各种所谓搞发明的手艺人,都属于这类生育者。当然,最重要、最美的睿哲,第俄提玛说,是用于治国齐家的,名称叫做明智和正义。”(1,P87) 第俄提玛认为当时雅典盛行的男童恋就属于这类灵魂方面的爱欲,其真正的意义并不在于性欲的满足,而是通过与一个美好、高贵、天资优异的灵魂亲密相交,让自己孕育已久的灵魂受孕、分娩:“这样的恩爱情分要比基于共同拥有身生子女的夫妻情分更绸缪,友爱也更深醇,因为,他们共同生育的子女更美、更长生。谁都宁愿有这种灵魂的子女而非身生子女。看看荷马、赫西俄德以及其他了不起的诗人,他们留下的子女多么令人欣羡!这些子女自己就是不死的,还让父母的声名不死,永世长存。”(1,P88)此外,第俄提玛还列举了斯巴达的立法者吕库戈斯和梭伦作为灵魂生育的例子。 至此,如果说这些关于爱欲的奥秘还是比较容易领悟的话,那么接下来,第俄提玛向苏格拉底讲述了她关于爱欲的“最终的、最高妙的奥秘”。这个奥秘就是所谓“爱的阶梯”,其过程大致如下:首先要从正派的男童恋开始,“好像爬梯子,一阶一阶从一个身体、两个身体上升到所有美的身体,再从美的身体上升到美的操持,由美的操持上升到美的种种学问,最后从各种美的学问上升到仅仅认识那美本身的学问,最终认识美之所是。”(1,P92)第俄提玛认为,谁要是在爱欲方面被培育到这般境地,依序正确地瞥见各种各样美的事物,在爱欲的路途上终至抵达终点,他就会突然瞥见自如的美本身: “首先,这美是永在的东西,不生不灭,不增不减,既非仅仅这点美那点丑,也非这会儿美过会儿又不美,或者这样看来美那样看来又丑,或者在这里看起来美,在别处看起来又丑,仿佛对某些人说来美,对另一些人说来又丑。对于他来说,这美并非显得是比如一张面孔、一双手或身体上某个地方的美,也不呈现为某种说辞或者某种知识的美,不呈现为任何自某个地方的东西,比如在某个生物、在地上、天上或任何别处的东西;毋宁说,这东西自体自根、自存自在,永恒地与自身为一,所有别的美的东西都不过以某种方式分有其美;美的东西生生灭灭,美本身却始终如是,丝毫不会因之有所损益。”(1,P91) 与前面列举的灵魂的生育(诗人、政治家)不同,第俄提玛(或柏拉图)在这里说的爱的阶梯,指的正是哲学的生活方式和哲学的精神训练,这在当时的希腊特别是雅典,还仍然属于一种新事物,几乎不为人所知,悲剧衰落之后,智术师们控制了雅典贵族青年的整个精神生活。而苏格拉底,要么被一些人(如阿里斯多芬)也当成了智术师,要么就被一些人目为狷狂(如《会饮》里两次分别借阿伽通和阿尔喀比亚德之口提到了苏格拉底的狷狂),甚至最终在雅典法庭上被公众以渎神罪判处了死刑。据柏拉图自述,这件事对他打击很大,他决定暂缓从政,一心从事哲学,因为“只有正确的哲学才能为我们分辨什么东西对社会和个人是有益的。”(3,第七封信,P80)那么,什么是哲学的生活方式和哲学的精神训练呢? 就《会饮》来看,这是一个爱欲的过程。正像荷尔德林、歌德、尼采他们认识到的,苏格拉底在第俄提玛的启发下最终也认识到,要想得到亲眼目睹美本身的福气,“对于人的天性来说,容易找到的最好不过的帮手就是爱若斯”。苏格拉底在对话的开头曾自诩除了情事,别的都不懂,在对话的末尾,苏格拉底又坦言:“依我看,人人都得敬重爱若斯;我自己就敬奉爱欲的事情,在其中历练自己,还勉励别人投入这样的事情。不仅现在,而且永远,我都要尽自己所能赞颂爱若斯的大能和阳刚之气。”(1,P94)只不过,这爱欲的事情不是一般所说的情事,更不是一直都陷入这种情事之中,它只是以此(正派的男童恋)作为开端,爱美的灵魂逐步得到灌溉和培育,由此逐步上升,像歌德的浮士德一样遍历世界,经历各种操持,各种知识和学问——这些知识和学问也都是美的,最后,在经过了艰苦的过程和锻炼之后,才能有一日突然豁然贯通,认识到那美本身的学问。这种学问,虽然第俄提玛没有明说,其实就是哲学。在《斐德若》篇,柏拉图明确地把拥有这种修持和学问的人看作第一等人:“爱智慧者,爱美者,或是诗神和爱神的顶礼者。”(4,P123) 在柏拉图这里,这种爱欲的或者说美的游历过程,是哲学式的,强调知识和学问。这跟荷马的奥德赛和歌德的浮士德的游历稍稍有别,他们更强调游历的世界性,而荷尔德林和海子更强调游历的自然性——时代境况不同、目标不同、爱欲激情的方向(即精神)不同使然。但不管是哪一种游历,凡属于真正的游历,则都是属于灵魂的。柏拉图,承继了他的老师苏格拉底,把灵魂的改善作为其哲学事业的最基本目标。在柏拉图看来,“灵魂”,并非像在康德那里一样,仅仅是一个假设,康德体系的近代性不可能真正容纳“灵魂”概念,而在柏拉图这里,哲学的“灵魂”概念跟一般人希腊人的灵魂信仰天然地融合在了一起,成为其哲学的真正基础和核心。在《申辩》篇,苏格拉底告诫人们“不经省察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要关心“灵魂的最高幸福”甚于关心身体和职业;在《斐多》篇,苏格拉底证明了,灵魂是不朽的,因为只有灵魂才能领悟,才能“穿越多样性而进入纯粹、永久、不朽、不变的领域”(3,P83),而哲学就是练习死亡,练习最终让灵魂摆脱肉体;《斐德若》篇可说最接近《会饮》,是《会饮》中灵魂通过爱欲和美而受孕上升过程的充分展开,断言只有真正实践哲学的灵魂才能到达上界,目睹真正的美德、真知和正义。在《会饮》篇第俄提玛教诲的末尾,这个曼提尼亚女人告诉苏格拉底,只有这种生活才是唯一值得过的生活: “你可以想象,一旦一个人惊鸿一瞥,借助于必不可少的精神凝视瞥见美本身,与之融为一体,过去那种可怜的生活还值得过下去吗?难道你不觉得,她说,只有当精神的眼睛亲眼见到那仅仅对精神的眼睛才显现的美,一个人才会触及到真实而非真实的影像,从而生育真正的美德,而非美德的影像?你不觉得,谁要是生育、抚育真实的美德,从而成为受神宠爱的人,不管这个人是谁,不都会是不死的吗?”(1,P93) 海德格尔在解释柏拉图的“洞穴比喻”时指出,这个比喻以它所叙述的生动故事,说明了“造形”(Bildung)的本质,这个德语词只是到后来才有了“教化”义。海德格尔认为,“造形”跟“真理”有关,而且二者之间存在着一种本质关联,这种关联就是,“造形”意指整个人的倒转和从一个存在者区域到另一个区域的移置,而要实现这种倒转和移置,“只有当以往对人来说显明的一切东西及其显示方式变得完全不一样了”(7,P252)才是可能的,也就是说,这要求一种看待事物的眼光的转变,或者说,事物自行向人显示的“真理”方式即“无蔽状态的方式”的转变。这种转变乃是对“无造形状态”的克服,其具体的实现方式,就“洞穴比喻”来说,是一步步走出洞穴达到地面最后看到“太阳”本身的过程,而就《会饮》篇来说,则是由爱欲引导的向着“美本身”的一步步登临的阶梯过程。登临主要不是身体的,而是灵魂的(与尼采有不同),灵魂通过“精神的眼睛”凝视,从而不断实现提升和转变,最后达到最高的“造形”(教化,哲学教化)——瞥见“太阳”和“美本身”。在柏拉图看来,只有这种人,即真正地实践了哲学生活的人——爱智慧者、哲学家,才能真正拥有诸如“明智”、“节制”、“正义”、“勇敢”这些美德而不是美德的假象。《会饮》篇表明,柏拉图的老师苏格拉底实践了这种哲学的生活方式,他是哲学生活的真正典范。 主要引用文献: 1、《柏拉图的<会饮>》,柏拉图等著,刘小枫等译,华夏出版社2003年第一版。 2、What is ancient philosophy?/Pierre Hadot;translated by Michael Chase,2002。 3、《柏拉图全集》,一、四卷,王晓朝译,人民出版社2003年4月第一版。 4、《柏拉图文艺对话录》,朱光潜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9月第一版。 5、《苏鲁支语录》,尼采著,徐梵澄译,商务印书馆1992年2月第一版。 6、《荷尔德林文集》,荷尔德林著,戴晖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5月第一版。 7、《路标》,海德格尔著,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00年11月第一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