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次听汪子嵩先生谈到他们撰写的《希腊哲学史》第三卷,如今终于看到书了。这一卷专讲亚里士多德,从逻辑到形而上学,从自然哲学到伦理学、政治学和艺术哲学,洋洋洒洒93万多字,第一次以中文为我们提供了全面的亚里士多德思想的研究。作者鲜明地指出,“亚里士多德是一位承上启下的哲学家”,对整个西方哲学和文化传统发生重大影响。就这种影响而言,“没有人可以和亚里士多德相比”。确实,亚里士多德是古希腊思想文化的集大成者,也是西方科学的开创者。千百年来,他的思想始终是人们研究的重点,许多学科的研究都追溯到他。许多重要思想从他产生,而且许多基本的概念术语也由他而来。尽管历史上他也遭到严厉的批评,极端者甚至说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错误的,但是他在哲学史乃至思想文化史上的崇高地位从未动摇。我一直相信,亚里士多德总是十分重要的。因此,我赞同作者的观点,也由衷地钦佩他们的工作。 从《希腊哲学史》第一卷(1988年)到今天,历时15年,加上准备工作,将近20年。这一段时间也是国家发生重大变化和进步的岁月。几百万字的呕心沥血之作,不仅是几位老学者对祖国改革开放的奉献,而且也记录下我国学术的进步,正所谓与时俱进。 第一卷的指导思想还有些沿袭成规,认为物质和精神是哲学的基本问题,区别哲学家的思想是主观的还是客观的,是唯物的还是唯心的,论述哲学史上的唯物论和唯心论之争。这样的研究难免教条,束手束脚,在解释哲学史上许多十分复杂的问题时捉襟见肘。第三卷完全摆脱了这种束缚,力图从古希腊的文献出发,参考相关研究成果,深入研究分析其思想性质,得出了许多值得思考的结论。比如作者认为,“说亚里士多德常常将主观逻辑与客观逻辑混淆起来,这只是今人的某种批判分析。他本人当时的有关立论,其实未必是幼稚的混淆”。另一个十分明显的进步是对希腊文“e in a i”及其相关概念的探讨和翻译。过去中文把它一直译为“存在”,第一卷和第二卷也不例外。但是第三卷把它基本译为“是”,并进行了大量深入的探讨。这样做是需要勇气的。首先是对自己的否定,是对已经出版的前两卷相关内容的质疑。作者都是成名前辈,这样的学者风范令人叹服。其次是工作的艰辛。“einai”是古希腊哲学的核心概念。由于“是”与“存在”这两个概念差异过大,因此这一改动将导致对许多问题、思想,包括已有的翻译和研究结果重新进行思考。读着书中的讨论,耳边时常响起汪先生的话,“这一次我们重新来过”。第三卷的定稿一拖再拖,也与此不无关系。如此爱智求真的精神令我感动。作者大都年事已高,重新修改前两卷大概不太可能。因此,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希腊哲学史》三卷本将是译文和研究并不十分统一的著作。这对作者来说不能不是一大遗憾,但是对广大读者未必不是好事。无论是同意“存在”的翻译和理解,还是主张“是”的说明和解释,我们至少需要动动脑筋,因为作者已经把这里的问题明白无误地摆在我们的面前。 理解西方哲学,政治的制约固然有害,语言文化若是成为不可摆脱的羁绊,则同样有害。哲学是智慧之学。它的核心体现就是不断地问“是什么?”。用亚里士多德的话说,最高的智慧就是一门关于“是本身”(作为是的是)的学问。非要人为地来一些条条框框,还有什么智慧可言。因此我认为,第三卷的这两个进步意义深远。前者反映出哲学家摆脱意识形态方面束缚、自由思想的进取,后者则体现了中国学者摆脱汉语文化背景局限的努力。不论在具体研究中还有什么样的问题,这种思考问题的精神正是古希腊哲学的精神,也恰恰是亚里士多德为知识而知识的精神。 对于中国学者来说,研究亚里士多德乃至研究西方哲学并非容易:不仅有语言方面的障碍,而且有文献方面的困难。记得20年前第一次走进国外图书馆,第一次查阅的文献就是亚里士多德:满满两格的检索卡片令我吃惊!当时的情景和心境至今不忘。过去我们常常强调对第一手文献的掌握,这无疑是对的,却又是非常不够的。因为只读第一手文献,无法知道相关的研究有什么,到了什么程度。读过一两本书就写,充其量只能算是读后感,谈不上研究成果,更不用说高水平。我经常问:如果不看别人的东西,怎么知道自己的心得是别人没有说过的?如果自己的心得不是新东西,又怎么能说是研究成果?论文专著不同于文章。掌握第一第二手文献,已经是西方学术必要的规范,也是我国许多学者起码的共识。在这种意义上,我愿意向大家推荐第三卷。这是一部高水平的学术著作。它不仅仔细研究了亚里士多德本人的著作,而且尽可能多地总结吸收了西方学者、尤其是一些著名专家学者的成果,特别是它还总结吸收了我国学者研究亚里士多德的成果。它在许多问题上不仅陈述了亚里士多德本人的思想,还综述了对这些思想已有的研究,并在这样的基础上提出自己的看法,而且有些看法不是作为定论,只是作为问题和商榷提出来的。这样奉献给读者的是学者们扎扎实实的研究成果,而不是文人简单的自我陈述。作者的一些观点仍然可以商榷,但是其资料的收集、把握与取舍,思想的分析、批评与评价,观点的陈述与论证,以及行文,确实反映出我国学者研究西学的水平。 稍微有些遗憾的是,书后没有术语索引,列出的“译名对照表”也没有页码。史书是研究著作,又具有工具书的性质,因此检索格外重要。我做过术语索引,对它的烦琐与辛苦深有体会。让几位老先生做这样的事情,实在是有些难为他们。其实这也属于学术规范的工作,希望以后出版社可以承担。中国的学术是大家的事情,它的发展需要方方面面的努力。良好的学术规范对于我们的学术发展不仅有益,而且也是至关重要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