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研究需要从寻常处入手,寻觅不寻常,和历史的真意,即所谓打破成见,留心于若有若无间,这是一种要求,也是一种感觉——史感。论及一位学者,要探寻其思想,以及其思想背后的思想——心旅历路,宏篇巨著固然是我们理所当然的关注所在,但是,有时候,其经意或不经意间脱口而出的话语——随笔,则似乎更能闪现其思想的灵光,人生的感悟。最近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鸿爪集》,作为章开沅教授的杂存结集,就是至为经典的一例。 章教授著论甚丰,人尽皆知,其代表作有:《辛亥革命史》、《张謇传》、《离异与回归》、《实斋随笔》、《从耶鲁到东京》等,是书之所以取名叫《鸿爪集》,乃是有感于苏东坡那首《和子由渑池怀旧》: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有感于章教授的有感,吾亦有感: 飞鸿落雪地,爪印嵌池泥; 萍踪随意处,何必计东西! 人生本来就是如同浮萍,无论你颠沛流离与否,皆是随风漂浮,未知所已,生活恰似白驹过隙,其踪迹不过飞鸿在雪泥上偶然留下的若干爪印罢了。所以,在我看来,《鸿爪集》的取名,非谦抑,实感悟,非颓唐,实洒脱。 感悟之一:面对史学的旁落,吹响参与历史与历史参与的号角。 “告诉我,爸爸,历史有什么用?”当面对儿子的突然提问时,法国年鉴学派大师马克·布洛赫(Marc Bloch)显露了一丝犹疑和紧张。 面对当今的史学现状,章教授有清醒的认识,他指出: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在世界其他地方,史学已经、正在并将继续遭到冷落,这是有目共睹的不争事实。 问题并不仅仅在于发现问题,而落脚点乃解决之。对此,章教授一针见血地点出了问题的症结所在:史学的冷落有着长期的历史文化背景,其根源乃在于人类文明业已生病。因此,当务之急就是如何纠正重科技轻人文的社会缺失与道德滑坡。不要相信那些诸如东西文化冲突之类的凶险预言,也不必沉溺于东西文化孰优孰劣的无止无休的争论。我们首先应该加强不同文化之间的平等对话,寻求相互沟通与相互理解;然后在人类文化总宝库发掘一切健康有益的精神资源,弘扬而又超越,融铸以求创新,共同纠正现今人类文明的严重缺失。 历史学家不应单纯埋怨社会冷落历史,而首先要问自己是否真正理解历史的价值,自己是否已被历史的永恒魅力所吸引。历史学家毕竟是历史学家,我们的主要天职乃是研究历史而非其他。我们参与现实社会生活,主要是以史学来参与而非其他。正因为如此,我们首先就需要参与历史,亦即走进历史,理解历史,把自己重新体验并赋予生命的真正历史捧献给人类! 最后,章教授大声疾呼:过去、现在、未来,总是前后连续的,而且三者又都是相对而言的。基于这种认识,历史学家不仅应该积极参与现实生活,而且应该成为把现实和过去及未来连接起来的桥梁,用自己的研究成果丰富与影响现实生活,并且与人民一起追求光明的未来。 感悟之二:从历史的连续性(Continuity)出发,力主横向会通、社会群体(Social Groups)研究。 在章教授看来,所谓的横向会通有好几层意思: 首先,就中国历史本身而言,社会乃是一个整体,经济、政治、文化不能割裂,我们可以侧重一部,但却应该把握各个部分之间的有机联系,特别是局部与整体之间的有机联系。 其次,就中国史与世界史的关系而言,应该把中国史当作世界史的一部分来研究。为此,我们必须加强国际关系的研究,同时进行中西比较研究。 第三,就当代学术科际整合发展趋势而言,我们也需要继续努力把社会学、经济学、政治学、法学、文化学、人类学、宗教学、心理学等相关学科的理论与方法引进史学研究,不宜墨守单一的考据实证成规,妨碍本学科开创新局面。 如果说上下延伸是从时间上走出中国近代史,横向会通则是从空间上走出中国近代史,以便于更好地回归到中国近代史的研究当中去。 至于社会群体研究,则是基于多样性的思维支点的考虑。 研究视角、范围的转变直接导致了多样性的产生。个体与类型、个别与一般、个性与共性,都是相对而言的。在较小范围内的类型、一般、共性,在较大范围内则是个体、个别、个性;反之亦然,在较大范围内的个体、个别、个性,在较小范围内又有可能是类型、一般、共性。 多样性的充分展示,常常使统一性的揭示更为确切与深刻,这是许多探索历史规律性的学者的共同认识。此外,推而广之,无论是人类社会或自然界,无论是社会或自然界的哪个领域和哪个侧面,其本身结构和研究方法都是多层次的。 洒脱之一:推重历史小说家高阳。 历史学家每与历史小说家等不相包容,前者的文才不易得到后者的认可,后者的史识也很难获致前者的赞许。历史学家缺乏文学家的形象思维与妙笔生花,却常抓住某一史事之不确而大张挞伐,已经是见怪不怪的常态现象了。 但是,章教授则不然,在读过《翁同龢传》等书之后,对高阳的史识与浓郁的史感大加首肯,且有相恨见晚之叹。 史识不仅限于对历史文献的解读与对史事的判断,而更重要的是对历史的总体把握与深层理解,史学家们历来倡导的“通史家风”和“知人论世”,即为此意。《翁同龢传》一书,将高阳的史识尽情展现,毕露无遗。 与高阳形成截然反差的是那些大众化的治史者,尽管他们经常讲什么“一切依时间、地点、条件为转移”,但历史在他们的笔下往往是枯燥的史料堆砌,或者竟是抽象的理论图谱。书写话语的文学味道太淡,更谈不上优美如歌了。史学成了在史学界范围内流浪的幽灵,几至画地为牢,作茧自缚。对此,章教授深有感触地说:与其浪费时间去读那些平庸的历史教科书,还不如读高阳生动活泼的历史小说。 为什么历史学影响不及文学,就是因为历史学忽略了人们对美的追求。 要在考虑历史书写的线性特点及叙事学的基点之上,倡导历史散文、小说。 试想,历史学如若失却读者,岂不就是无水之游鱼、无根之浮萍? 洒脱之二:剖析知识分子本身。 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章教授认为,没有历史使命感的知识分子,不是真正的知识分子,那么,中国知识分子的历史使命感如何呢?对此,章教授直言不讳地指出:不具有真正现代意义,有局限。其表现有二:一是他们的个性长期受到压抑,在社会生活中很难体现出真正的独立品格;二是正因为如此,他们的历史使命感大多表现为追求国家独立富强的自觉,却难以表现为对个性解放与维护人的价值及尊严的强烈诉求。 对于流行的观点:中国大陆知识分子“物美价廉”,是世界上最好的知识分子,对此章教授也不予苟同:价廉则属实,物美则未必。因为,知识分子的“物美”与“最好”却是他们“逆来顺受”的性格弱点。这样的知识分子,尽管便于统治,但却不是发育完全的现代知识分子。 身为知识分子精英的章教授,能够对知识分子本身尤其是弱点做深刻剖析,试问:这是不是一种忘我精神?小鸟只有经历火焚,才能化为凤凰。 章教授的一言一行,我所耳闻目见的关于他的一切,无不加增我对他的敬慕。时至今日,虽然有许多曾经尤为敬仰的人物,使我灰心,使我失望,而每一想到他,就保留了我对于前行的信心,鼓励了我向上生活的勇气。 (本文作者系河南师范大学历史系副教授,华中师范大学中国近代史研究所2002级博士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