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申辩》和《斐多》一样,《会饮》篇是柏拉图为他的老师苏格拉底树立的一座文字纪念碑。三篇对话场景不同,内容也不一样,却有着一个共同的主题:什么是哲学家,什么是真正的哲学生活?答案是:苏格拉底是哲学生活的典范。 “会饮”,symposium,是古希腊的一种庆祝-欢庆仪式。汉译中的“会”是sym-的对译,可谓精妙。“饮”,posium,在古希腊的语境中当然跟酒神狄奥尼所斯(Dionysos)——也是悲剧之神——有关。文中会饮的发生是由于悲剧诗人阿伽通在比赛中获胜,主人为此设宴庆祝,受邀者据说“会”集了当时雅典的精华。 “会”这个汉语词,不但有相会、会聚、合起来之意,也有懂、领会了的意思。这两个意思之间隐隐约约有一种联系。相会之可能基于彼此之间既有默契又存在差异,他们正是源于这些差异的相互吸引才来相会。完全陌生者不来相会,完全相同者又会不起来。在这个意义上的所谓理解和领会,也只能是对差异各要素之间某种可能的构成关系的理解和领会。 柏拉图的《会饮》篇以其高超的技巧,在众星捧月之中,刻划了一个哲学生活的实践者苏格拉底的形象,进而柏拉图给我们,当然首先是给他学院里的弟子们树立了一个哲学家榜样。文体之隽永,思想之深邃,点染手法之高超,人物性格之鲜明,非希腊的柏拉图式的头脑所不能为,对此非亲自一遍遍阅读不会有真正的感受——所有的情节乃至细节都指向一个中心,指向对主题的更深刻的理解和更一致的把握。 值此之“会”,也让我们一起尝试进入柏拉图的这个“会”,并尝试去努力领会这个“会”。 苏格拉底从头至尾主宰了整个对话。开头是写苏格拉底受邀去悲剧诗人阿伽通家参加一个宴会,以庆祝他在悲剧竞赛中取胜,路上遇到了他的有情人阿里斯托得莫斯(Aristodemus)(整个对话就是由他叙述的),两个人就结伴同行。苏格拉底迟到了一会,因为半路上他又陷入了被神灵附体的出神状态。整个宴饮都围绕一个主题进行,这就是参加者每人做一篇颂词来荣耀爱若斯(Eros)。从斐德若开始,泡赛尼阿斯、厄里克希马库斯、阿里斯多芬、阿伽通先后发了言,最后轮到苏格拉底,借女巫师第俄提玛(Diotima)之口,苏格拉底宣讲了关于爱欲的深秘教义(《斐德若》篇的说法)。这时候,政治家阿尔喀比亚德突然到来,他没有颂赞爱神,却发表了一长篇关于苏格拉底的赞词。在宴会的最后,当大家都沉沉睡去,连阿里斯多芬和阿伽通也熬不住睡去之后,只有苏格拉底依然清醒: “把他俩侃入酣睡后,苏格拉底起身离开,他(阿里斯托得莫斯)像惯常一样陪着。苏格拉底去到卢凯宫,在那里洗了个澡,然后呆了一天,与平常的日子没有什么两样,快到傍晚才回家歇着”。(1,P119) 对话的最后这一段给了诗人以灵感。荷尔德林曾这样写到那能承担神性的幸福之强度的圣者:“只是各有各的尺度。不幸不好承担,而幸福更难承受。可是有一个圣者,从正午至午夜,又从午夜至天明,在宴席上酒兴依旧。”尼采也这样评论苏格拉底赴死就像他离开宴会时一样平静:“他赴死时的平静就像柏拉图描绘的他大清早离开酒宴开始新的一天时的平静那样……这个真正的爱者。对于年轻人中的佼佼者来说,这个即将死去的苏格拉底成为新的理想,以前从未遇到过的。”(2,P41) 全部对话既深入探讨了爱若斯(Eros)的性质(主要通过第俄提玛),又深入刻划了苏格拉底的爱欲者和哲学家形象(主要通过阿尔喀比亚德)。就像对话开始时苏格拉底本人所说:“我除了懂情事,别的都不懂”(1,P18),对话表明,苏格拉底既懂情事,又是一个爱欲的实践者,但却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实践者,而是一个philosopher——爱智慧者。对话以高度的技巧把这三者——爱若斯(Eros)的形象、苏格拉底的形象以及哲学家的形象——融合在一起,this is the profound meaning of the dialogue。(2,P41) 苏格拉底对爱若斯(Eros)的探讨完全是苏格拉底式的,也就是说,他不像其他发言人那样,强不知以为知,“把一大堆了不起和漂亮得不行的东西,无论相干还是不相干,统统堆到赞颂对象身上”(1,P65)。苏格拉底自知自己是无知的,所以他在一开始首先把矛头对准了阿伽通,因为阿伽通认为在诸神之中“爱若斯最美而且最好”(1,P57)。他质问阿伽通,凡是我们所爱的和所欲求的东西,是不是我们所欠缺的?如果必须承认我们只能去爱欲所欠缺的东西,而且爱欲总是对美而不可能是对丑的爱欲,那么我们就必须得出结论:爱若斯(Eros)本身不可能是美的,因为美恰恰是他所欠缺的。在迫使阿伽通承认了这一点之后,苏格拉底就转向了他从女巫师第俄提玛听来的关于爱若斯的教义。 第俄提玛提醒苏格拉底,爱若斯不可能是神,因为神都是既美且好的;爱若斯也不是一个会死的,他介乎会死的和不死的之间,是个大精灵(daimon)。“所有精灵都居于神和会死的之间”,在神和人之间起到一个传译和转达的作用,“本来,神不和人扎堆,靠了精灵的这些能力,人和神才有来往和交谈”(1,P75)。为了使苏格拉底更好地理解爱若斯的这种性质,第俄提玛给苏格拉底讲了爱若斯的出身。在阿佛洛狄特(Aphrodite)出生那天,众神摆筵,贫乏神伯尼阿(Penia)前来行乞,丰盈神波若斯(Poros)因为多喝了几杯,睡在宙斯的花园里。伯尼阿想到自己的欠缺,突生一念:何不与波若斯生他一子;于是睡到他身边,便怀上了爱若斯。 据第俄提玛,爱若斯的本性正可以从他的出身来解释。因为他是在阿佛洛狄特生日那天投的胎,所以他生性爱美;而且,他同时从他母亲和父亲那里继承了贫乏和丰盈两种品质: “首先,爱若斯总是贫兮兮的,许多人以为他既文雅又漂亮,其实才不是那么回事呢,他粗鲁,不修边幅,打赤脚,居无住所,总是随便躺在地上,什么也不盖,睡在人家门阶或干脆露天睡在路边。因为他母亲的天性,爱若斯总与贫乏为伴。不过,他也像父亲,总在图谋美的和好的东西;他有勇、热切而且硬朗,还是个很有本事的猎手,经常有些鬼点子,贪求知识,脑子转得快,终生热爱智慧,是个厉害的施魔者、巫法大师、智术师。他既非不死的那类,也不是会死的那类;有时,同一天他一会儿活得新新鲜鲜、朝气蓬勃——要是所求的得逞的话,一会儿又要死不活的样子,不过很快又回转过来,这都是由于他父亲的天性。他为自己源源不断赢得的,又源源不断流走,所以,爱若斯既不贫又不富,毋宁说总处于有智慧与不明事理之间。”(1,P77) 第俄提玛关于爱若斯的描述完全适用于苏格拉底。苏格拉底也穷兮兮的,不修边幅,打赤脚。阿尔喀比亚德描述在波特岱亚之战时,刚降过一场大霜冻,别人都穿得厚厚的还不敢出门,而苏格拉底照旧穿往常的衣服出去,打赤脚在冰上走。同时,对阿尔喀比亚德来说,苏格拉底又是一个真正的用言词来蛊惑心灵的巫法大师:“……这人的言词对我产生过何等力量,而且迄今还具有何等力量。每逢听他说话,我的心就狂跳的不行,比被科鲁班特人音乐迷住的人还跳得利害;他的话一进我耳朵,我的眼泪就止不住要往外涌;我还看见许多其他人也到了和我差不多的地步。”(1,P103) 第俄提玛关于爱若斯的描述也适用于哲学家。爱若斯虽然天性贫乏,但他有勇、聪明,知道怎么来弥补自己的贫乏,也就是说,他总处于智慧和无知之间,所以他终生追求智慧、热爱智慧,是一个philo-sopher。在第俄提玛看来,神是不爱智慧的,因为神已经是有智慧的了,那些无知之人也是不爱智慧的,因为他们觉不出自己的贫乏。而只有处在两者之间的爱若斯才是爱智慧的:“智慧算最美的东西之一,爱若斯就是对美的爱欲,所以,爱若斯必定是爱智慧的人,爱智慧的人就处于有智慧的和不明事理的之间。这也是由于其出身,因为,他父亲有智慧、有办法,他母亲却不明事理,摸不着门。”(1,P78) 苏格拉底就恰恰是这样一个处于智慧和无知之间的爱智慧者。《申辩》篇说的很清楚,德尔斐神谕说苏格拉底是全雅典最聪明的人,而他却自知自己是无知的,神又不能说谎话,为了弄清神谕的真实意思,苏格拉底遍访雅典那些公认为有智慧的人,最终他发现这些人其实并不真的聪明:“先生们,真正的智慧是神的财产,而我们人的智慧是很少的或是没有价值的,那个神谕无非是他用来告诉我们这个真理的一种方式。在我看来,神并不是真的在说苏格拉底,而只是在以我的名字为例,他就好像在对我们说,你们人中间最聪明的是像苏格拉底一样明白自己的智慧实际上毫无价值的人。”(3,P9)德尔斐神庙里的格言“认识你自己”在苏格拉底看来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认识你自己的无知。而只有认识了自己的无知的人,才能从心底里涌出对智慧的爱欲(eros),才能成为一个爱智慧者 ——哲学家。 简单说,哲学家(philosopher),或者说苏格拉底,就是爱若斯(Eros)。他们虽然并不拥有智慧、美和善,但他们爱欲(eros,desire,love)智慧、美和善。荷尔德林说:“当他爱时,人是太阳,看见一切,照彻万物,而当他不爱,人是灰暗的居室,燃着一盏昏黄的灯。”(6,P71)歌德也说:“我们只有从我们所爱的人们那里才能学习”。尼采也教导我们不要去同情,而要去“爱”:“你们应超出自我而爱”(5, P68),“一切大爱超过其一切同情:因为这还要将所爱者——创造!”(5,P85)或许,只有通过爱,灵魂的朝向真理的眼睛才开始张开,创造的翅膀才开始飞举,生命的转变(transformation)才开始实现。 所谓哲学家,就是这样的智慧的爱者,虽然他不可能一劳永逸地获得智慧,但真正的哲学家总是处在对智慧和美的爱欲和追求中,正是这一点把他跟常人区别开来。也正是由于这一点,哲学家的生活总显得虽在常人的世界之中,却又好像在常人的世界之外。据阿尔喀比亚德自述,他如何想方设法来引诱苏格拉底,但苏格拉底一直不为所动,至于钱财更是“一点都沾不到他,比埃阿斯对铁矛还利害”(1,P110);在军旅中,当断粮时,没有谁像他那样能忍饥挨饿,日子好过时,又没有谁比他更会享用佳肴;他能喝酒,从来没有人见到他醉过,但从不嗜酒;他对荣誉相当淡漠,在打仗时却比谁都勇敢、镇定。这还是苏格拉底在日常生活中的特别之处,更神奇的是苏格拉底在被哲学的沉思所控制时,能一动不动地站着出神一整天,从早晨站至中午,又从中午站至晚上,经过整整一个通宵,一直站到天亮,直到太阳升起来。至于苏格拉底的谈话,表面上好像他在和人们玩他的“搞笑游戏”,但事实上呢——阿尔喀比亚德把他比作肚子里装满了神像的西勒诺斯: “谁要是听苏格拉底谈话,开头会觉得可笑得很,那些话以及说法简直就像一个张狂的萨图尔裹在身上的皮。他谈的尽是什么驮东西的驴子啦,什么铁匠、鞋匠、皮匠啦,而且似乎翻来覆去老说这些,就连没什么阅历、不大明事的人听来,也会忍俊不住。可是,一旦把他的话打开往里看,你首先发见这些话骨子里全是道道,然后才晓得,他的言谈实在神明端正,里面藏了一大堆各种各样的美德神像,对于每个愿意变得美好、高贵的人来说,其中大多或者干脆说所有的东西,都值得好好搞清楚。”(1,P115) 这就是哲人在世界中的奇特的位置,他并不拥有智慧,他只是爱-智慧;他不同于一般无知又不自知的人,他是一个认识到了自己的无知的人;他拥有精灵般的能力,正是靠这种能力,他成为神和人类之间的居间者和信息传递者;也因此,他显得既在日常世界之中(洞穴中),又在日常世界之外(洞穴外);只有他才拥有真正的美德(arete,virtue),却又往往不为人所知;他对于民众的影响也是两面的,绝大多数人并不认识他,但一旦对极少数资禀优异的灵魂产生影响又极为具有杀伤力,就如阿尔喀比亚德自供,哲学言论比毒蛇还毒,一旦被它咬伤,就会任意支配这灵魂的言行。但对于庸常者(如斐德若他们,还有色诺芬),哲学不可识;而对于软弱者,哲学又太强大——阿尔喀比亚德最终还是从哲学面前逃开了,虽然是满面羞愧地逃开;在苏格拉底的弟子中真正能够继承其哲学衣钵的,还是本篇对话的作者柏拉图。 第俄提玛使苏格拉底认识了爱若斯的出身,澄清了先前发言者的俗见之后,还需进一步讲解爱若斯作为一种爱欲行为的目的及其进行方式:为什么要爱,以及如何去爱?第俄提玛的回答是:“这种行为就是在美中孕育、生产(孩子),凭身体,也凭灵魂。”(1,P82)概括起来,第俄提玛要说的意思有三点: 1、人都有生育能力,既有身体方面的,也有灵魂方面的。到了一定年龄,人的自然本性便产生要生育的愿望; 2、人们不会在丑中而只会在美中生育,因为受孕生育是件神圣的事,只有美的才与神圣的投合,爱欲并非欲求美,而是欲求在美中孕育和生产; 3、为什么欲求生育?因为,正是靠生育,生命才会绵延,会死的才会成为不死的。结论:爱欲就是欲求不死。 (责任编辑:admin) |